Part 1 蘇格蘭 7

在戶外打獵一整天,莉茜累得昏昏欲睡。晚飯一過,她便稱累告退。羅伯特剛好不在屋裡,傑伊禮貌地起身,舉著蠟燭送她上樓。邁上石階時傑伊悄聲說:「你要真想去,我可以帶你下礦井。」

莉茜頓時睡意全無,說:「真的?」

「當然,我說到做到,」傑伊笑道,「你敢不敢去?」

莉茜喜出望外地說:「敢!」這個男人懂得討她歡心!「什麼時候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今晚。零點礦工開始作業,一兩個鐘頭後運煤工也要開工。」

「是嗎?」莉茜滿臉疑惑,「幹嗎半夜幹活兒?」

「他們白天也不歇著。運煤工傍晚才收工。」

「那他們幾乎沒時間睡覺啊!」

「這樣也就沒精力幹壞事。」

莉茜覺得諷刺。「我從小在附近長大,卻從不知他們要一天干到晚。」難道麥卡什說得沒錯?難道此行會徹底改變她對礦工的認知?

「午夜前做好準備,」傑伊囑咐道,「你還得打扮成男人——那些衣服還在嗎?」

「在。」

「記得走廚房——我會給你留門。我們在馬廄院里碰頭。到時我會備馬。」

「太刺激了!」她歡呼著。

他把蠟燭遞給莉茜,悄聲道:「半夜見!」

莉茜進了卧房。她發現傑伊又打起了精神。早前他們父子倆在山坡上似乎又發生了爭執。其他人的心思都在獵鹿上,沒人知道緣由。傑伊沒打中,喬治爵士臉色煞白。不管事出何因,衝突都在成功的興奮之下迅速平息。莉茜那一槍乾淨利落地結果了目標。羅伯特和亨利也讓各自的獵物掛了彩。羅伯特追了幾碼後倒地,扣動了致命的一槍。亨利那頭帶傷逃脫,獵狗在身後緊追,最終斃命。不過,所有人都心中有數,傑伊在之後也是一聲不吭——直到剛才才恢複了平日的神采。

她解下外裙、襯裙,脫了鞋,裹了條毯子坐在火爐前。多有趣的一個人,莉茜暗想。傑伊似乎也喜歡冒險,和她自己一樣。他長得也英俊:個頭高挑,衣著得體,身手矯健,捲髮濃密。真希望午夜能早點到來呀!

叩門聲響起,母親走了進來。莉茜心裡犯嘀咕:但願媽媽不是來促膝長談的。還不到十一點,時間寬裕得很。

母親穿了件斗篷——穿梭於詹米森堡陰冷的廊道里,是誰都得多裹幾層。褪下斗篷,她的睡衣外還罩著件外褂。她鬆開莉茜的頭髮,一綹綹梳理起來。

莉茜放鬆地閉上眼睛。每次梳頭髮都讓她想起小時候。「答應我,以後別再裝扮成男人。」母親說道。莉茜吃了一驚。彷彿母親聽到了自己與傑伊的對話。看來以後得加倍小心:母親直覺靈敏,摸得准莉茜何時又想出鬼點子。「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後可別這麼胡鬧。」她又補充說道。

「喬治爵士倒很欣賞呢!」

「也許吧,但這麼鬧可嫁不出去。」

「羅伯特貌似想追我。」

「沒錯——可你也要給人家機會啊!昨天上教堂,你跟傑伊騎馬一溜煙兒走了,沒等羅伯特;今晚你又趁羅伯特不在屋裡的時候告退,他都沒機會送你上樓。」

莉茜觀察著鏡中母親的臉——熟悉的線條中透著堅定。莉茜深愛著母親,也希望討她歡心。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為母親心目中理想的女兒——畢竟天性如此。「對不起,媽媽,」莉茜道,「這些我沒想過。」

「你……喜歡羅伯特嗎?」

「如果走投無路,我可以嫁給他。」

哈林姆夫人放下梳子,坐到莉茜面前,說道:「乖女兒,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可打我記事起,咱們手頭不是一直都不寬裕嗎?」

「沒錯。我一直靠四處借錢、抵押地產省吃儉用勉強度日。」

愧疚感再次向莉茜襲來。母親幾乎把所有錢都花在莉茜身上,從不想著自己。「那咱們就繼續這樣維持。廚子侍餐,共用女傭,這些我都無所謂。我喜歡這裡的生活——在格倫高地吹風總好過在邦德街買東買西。」

「可借錢總有個上限。人家已經不想再借錢給我們了。」

「那還有佃農繳的租金。以後就不去倫敦旅行了,連愛丁堡的舞會也可以不出席。除了神父,也沒人上門共進晚餐。我們可以像修女一樣,一年到頭不見客。」

「恐怕連這些也是奢求。他們威脅說要拿哈林姆莊園和家產抵債。」

莉茜大吃一驚,說:「那可不行!」

「沒辦法——抵押就是這麼回事。」

「這都是些什麼人?」

母親一臉茫然地說道:「借貸的事一直由你父親的律師替我安排。至於錢是哪裡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這都無所謂。關鍵在於,債主已經來討債,不還錢,產業就贖不回來了。」

「媽媽……難道我們要無家可歸了?」

「親愛的,如果你嫁給羅伯特,事情就會解決。」

「我明白了。」莉茜語氣沉重。

馬廄的鐘錶敲響十一點的鐘聲。哈林姆夫人站起身,親吻了女兒道:「晚安,親愛的,好好睡一覺。」

「晚安,媽媽。」

莉茜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火焰。多年來,她一直都知道,用婚姻拯救家族是她的人生使命。羅伯特貌似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然而直到此刻,一切才變得如此真實。莉茜很少未雨綢繆,總是要等火燒眉毛才懂得著急,哈林姆夫人為此不知操了多少心。突然間,婚姻大事迫在眉睫,莉茜感到莫名的恐慌,彷彿吃壞了東西,五臟六腑都在抗議。

可她又能怎麼辦?不能任由債主將她們母女掃地出門!真若如此她們能怎麼辦?能去哪兒?怎麼過活?一想到母女倆擠住在愛丁堡冰冷的租屋裡,可憐兮兮地寫信給遠親求助,靠著刺繡換小錢度日,莉茜就不寒而慄。為今之計只能嫁給有錢而無趣的羅伯特。可她真做得來嗎?每到萬不得已,非得趕鴨子上架時,她總是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設法逃避——一槍斃了生病的老狗如此,逛商店買襯裙衣料也是如此。

她把散亂的頭髮紮好,找出昨日喬裝的衣服換上:馬褲、馬靴、亞麻襯衣、輕巧夾克,戴上一頂男士三角帽,又從煙囪里抓了把煤灰塗在臉上。這次她沒戴假髮,而是套了雙皮手套保暖,也好掩藏起細嫩的雙手。一張花格毯搭在肩頭,顯得肩寬體長。

午夜鐘聲一響,莉茜舉著蠟燭往樓下走去。

她心中打鼓:傑伊會遵守諾言嗎?也許突然有事去不了,或者等待時睡過了,那就太可惜了!然而正如傑伊所說,廚房門的確沒上鎖。莉茜來到馬廄,傑伊正守候在那裡。他牽著兩匹馬,正小聲念叨著什麼,讓馬兒保持安靜。月光下,傑伊的笑容帶來一陣喜悅。他默默將那匹小馬的韁繩遞給莉茜,領她抄後路出了院子,避開主卧室遮擋的車前座位。

上了大路,傑伊亮起一盞燈。兩人上馬信步前行。傑伊開口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才以為你睡過了呢。」她回答道。說著,兩人都笑了。

兩匹馬沿著山谷朝礦井騎去。莉茜開門見山問道:「下午又跟你父親吵架了?」

「是啊。」

傑伊不想細說,可莉茜才不管這些繼續問:「為什麼吵架?」

不用看傑伊的表情,莉茜也知道他對此很反感。只聽他悠悠答道:「還不是老一套——因為我哥哥羅伯特。」

「依我看,他們確實虧待了你。希望這麼說能讓你好受些。」

「好受多了,謝謝!」傑伊似乎放輕鬆了。

離礦井越來越近,莉茜的興奮和好奇也愈發強烈。她想像著礦山的環境,納悶怎麼到了麥卡什嘴裡,礦山就成了人間地獄。那裡酷熱難耐或是天寒地凍?礦工們像困獸一樣彼此廝鬥不停?那裡惡臭蔓延、蟲鼠遍地或是陰森死寂?莉茜開始害怕。然而轉念一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弄清楚——這樣麥卡什就不能笑話我一無所知了。

約莫半個鐘頭後,他們經過一處小型礦山,這裡正在找買主。「誰在那兒?」一個聲音大叫,然後一個牽著獵狗的看守出現在傑伊的視野範圍。原本看守的職責是照看野鹿,防範偷獵者。如今,很多看守在礦上監督,防止有人偷煤。

傑伊拎燈照照來人的面目。

「請原諒,詹米森少爺。」

兩個人繼續前行。礦井的坑口只有一匹孤馬繞著圈轉輪子。走近了莉茜才看清,輪上纏著繩子,從礦井裡一桶桶打水上來。「礦井裡總是有積水,」傑伊解釋道,「都是土裡滲出來的。」木桶老舊漏水,濕土摻著冰碴兒,整個坑口泥濘不堪。

拴好了馬,莉茜和傑伊來到坑口。坑口約莫六英尺見方,陡峻的木質樓梯順著邊上曲折向下延伸,一眼看不到底。

樓梯邊沒有扶手。

莉茜一時慌了神,怯生生問道:「這裡有多深?」

「要我沒記錯的話,二百一十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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