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蘇格蘭 6

按照安排,次日早上要去獵鹿。傑伊決定參加,反正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他沒吃早飯,在兜里塞了許多「威士忌球」——浸過威士忌的燕麥球,然後到屋外看了看天氣:天光剛亮,天空灰濛濛的,但云很高;今天不下雨——射擊的視野會很清晰。

傑伊坐在城堡前的台階上,把一顆全新的楔形打火石嵌入獵槍的擊發裝置,用軟皮布將其固定。宰幾頭鹿興許能讓他泄憤,但他更希望幹掉的是羅伯特。

傑伊對自己的這把獵槍十分滿意。這把前裝式燧石槍由邦德街格里芬家族製作,西班牙槍管嵌著銀飾,比軍隊發的「棕貝絲」明火槍厲害得多。他頂上燧石,瞄準草坪對面的一棵樹。沿著槍管向前,傑伊想像著一頭大個兒的雄鹿正叉開長角出現在視野內。他將靶心瞄在肩膀後的前胸,那正是心臟的位置。畫面一轉,羅伯特出現在眼前:固執、冷酷的羅伯特,一頭黑髮,腦滿腸肥,貪得無厭。傑伊扣動扳機,燧石與金屬碰撞,火花四濺。然而火藥池裡沒裝火藥,槍管里也沒有子彈。

他有條不紊地裝好槍,用火藥瓶的量具將剛好2.5打蘭 黑火藥注入槍管,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子彈,用亞麻布包著推進槍管。傑伊打開槍管下的卡槽,鬆開推彈桿,使勁將子彈球往槍管里頂。子彈球直徑達半英寸,百碼之外就能讓一頭成年的雄鹿斃命。一顆子彈就能打碎羅伯特的肋骨,撕裂他的肺葉,打爛他的心臟,幾秒鐘就能讓他沒命。

傑伊聽到母親的招呼聲:「你好啊,傑伊。」

他站起身親吻問候。母親昨晚一通咒罵後憤然離場,之後傑伊就沒見過她。她看上去落寞而憔悴。傑伊心疼道:「昨晚沒睡好吧?」

阿麗西亞點點頭:「的確不好受。」

「可憐的媽媽。」

「我不該那樣咒罵你父親。」

傑伊遲疑道:「您肯定……深愛過他。」

她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那時的他帥氣又富有,還是個准男爵,我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可現在您卻恨他。」

「自從他偏心你哥哥開始。」

傑伊越想越氣憤:「還以為羅伯特能當個明眼人!」

「他心裡肯定一清二楚,可這個年輕人太貪婪,想獨佔一切。」

「他一向如此。」傑伊想起小時候,羅伯特最喜歡搶傑伊的那份玩具兵和李子布丁。「還記得羅伯特那匹小馬羅布·羅伊嗎?」

「記得,怎麼了?」

「收到小馬那年他十三歲,我八歲。我一直盼著有匹小馬,而且即使在那個年紀,我也騎得比羅伯特好。可他一次也沒讓我騎過,即便他自己不騎,寧願讓個馬夫遛馬,也不給我機會,讓我只能在一旁看著。」

「可你騎了別的馬啊。」

「到了十歲那年,馬廄里所有的馬我都騎了個遍,包括父親的獵馬。可唯獨沒騎過羅布·羅伊。」

「我們到路上走走。」阿麗西亞穿著襯毛皮的兜帽大衣,傑伊裹著格子斗篷。母子倆穿過草坪,踩踏著腳下的凍草。

「父親怎麼會變成這樣?」傑伊問,「他為什麼這麼恨我?」

母親摸摸傑伊的面頰,說道:「他並不恨你,但你這麼想也情有可原。」

「那他為什麼這麼對我?」

「你父親娶奧利芙·德羅姆時還是個窮小子,僅有的財產不過是愛丁堡貧民區的一間街角小鋪。如今的詹米森堡在當時歸奧利芙的一個遠房表親——威廉·德羅姆所有。威廉是個獨居的單身漢,重病時奧利芙在身邊照顧他。他為此感恩戴德,甚至修改遺囑,將所有財產都留給了她。後來,儘管奧利芙盡心照顧,威廉還是一命嗚呼。」

傑伊點點頭,說:「這件事我聽過好多回了。」

「重點在於:你父親因此覺得這裡其實是奧利芙的產業,而他自己的整個商業帝國全都是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更重要的是,煤礦依舊是他效益最好的一樁生意。」

「他說收益穩定,」傑伊突然想起昨日的對話,「船運風險高、變數大,而煤炭則是挖多少有多少。」

「總之,你父親覺得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多虧了奧利芙,認為如果把這些財產分給你,就會對不起她的亡靈。」

傑伊搖了搖頭,說:「沒這麼簡單。依我看肯定另有隱情。」

「也許吧,反正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

到了小路盡頭,兩人默默返回。傑伊甚至懷疑父母是否曾同床共枕——也許有過吧。父親興許覺得:無論自己愛她與否,對方都是他的妻子,他有權利用她發泄。這種事越想越不是滋味。

回到城堡入口,母親道:「我琢磨了一整夜,想找到個補償你的辦法,可惜還沒想出來。不過你別泄氣,總會有辦法的。」

母親一直是傑伊的精神支柱。她敢於同父親抗衡,逼父親就範,甚至能說服他替傑伊償還賭債。不過這次恐怕連母親也不頂用了。「父親似乎已經打定主意,一個子兒都不給我。他肯定知道我會作何感想,可還是一意孤行。依我看求情也沒用。」

「我沒想著求情。」母親冷冷地說道。

「那要怎樣?」

「不知道,不過這事兒還不算完。早啊,哈林姆小姐。」

只見莉茜一身狩獵打扮走下前門台階,黑皮帽與皮靴的襯托下活像個俏皮的小精靈。她好像很高興見到傑伊,笑道:「早!」

見到莉茜,傑伊也打起了精神,問道:「一起打獵去嗎?」

「那當然!」

女人打獵不常見,不過也無傷大雅。以傑伊對莉茜的了解,混在男人堆里騎馬狩獵,他一點也不意外。「太好了!」傑伊道,「原本是在男人堆里聞臭汗,有了你空氣都清新了。」

「那你可要失望了。」

母親道:「我進去了。你們倆玩得盡興點兒。」

傑伊的母親一走遠,莉茜道:「真可惜你的生日搞砸了。」說著,她捏了捏傑伊的胳膊,表示同情,「但願今早這趟能讓你暫時忘掉些煩惱。」

傑伊不禁笑了:「我盡量吧。」

莉茜像狐狸一樣嗅了嗅空氣,說道:「好一陣西南風,來得正巧!」

傑伊上次獵到馬鹿還是五年前,但他仍記憶猶新。獵手最忌諱無風天,邪風突然一起,把人的味道吹到山那邊,很容易驚到鹿群。

獵場看守牽了兩隻狗繞過城堡一隅,莉茜上前逗狗,傑伊跟在後面,心情暢快了許多。他回頭見母親正站在城堡門前,滿臉猜疑地盯著莉茜。

兩隻狗都是長腿灰毛,人稱「高地獵鹿犬」,也有人稱之為「愛爾蘭獵狼犬」。莉茜蹲下身子挨個兒打招呼,然後問看守:「這是布蘭吧?」

「是布蘭的兒子,伊麗莎白小姐。布蘭一年前死了,這是巴斯克爾。」

狗會在狩獵隊伍的後方待命,槍一響才放出來,負責追趕和攻擊被獵手打傷的鹿。

餘下的人也從城堡里出來:羅伯特、喬治爵士以及亨利。傑伊盯著哥哥,而對方卻迴避了他的目光。父親生硬地點了點頭,彷彿全然忘記了昨晚的事。

看守在城堡東側架起了靶子——一頭用木頭和帆布草草拼湊出的假鹿。獵手們輪流射上幾輪,好進入狀態。傑伊納悶:莉茜會使槍嗎?男人們都說女人使不了槍——要麼因為胳膊沒勁兒,舉不起來;要麼因為天生不嗜血之類的。有機會驗證一下也不錯。

大家先從五十碼外起射。莉茜打頭陣,正中肩後的要害。傑伊和喬治爵士與之旗鼓相當。羅伯特和亨利的命中點稍稍靠後,獵物可掙脫一時,卻也將在痛苦中徐徐邁向死亡。

第二輪從七十五碼外射擊。莉茜居然再次命中,傑伊也再次命中。喬治爵士打在鹿頭上,亨利擊中鹿尾。羅伯特射脫了靶,子彈球打在菜園的石牆上,激起點點火星。

最後一輪距離增加到一百碼,這也是武器的射程上限。莉茜連中三次,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羅伯特、喬治爵士和亨利都沒有命中。傑伊最後一個登場,下定決心不能輸給個姑娘家。他有條不紊地調整氣息,仔細瞄準。接著,他屏住呼吸,輕輕扣動扳機。子彈打在後腿上。

誰說女人家開不了槍?所有人都甘拜下風。傑伊對此欽佩不已。「要不要加入我們步兵團?」他打趣道,「我手下像你這麼厲害的可沒幾個。」

夥計們牽來了馬駒。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高地馬駒比一般的馬穩健許多。幾個人上了坐騎,策馬離開院子。

沿深谷下行,亨利·德羅姆找莉茜搭話。百無聊賴的傑伊又想起父親的嚴詞拒絕,心中如有潰瘍般灼燒。他告訴自己這早在預料之中——父親偏心羅伯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怪只怪他自己盲目樂觀,以為母親頂著詹米森夫人的頭銜,自己名正言順,這次父親會公平些。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傑伊多希望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多希望羅伯特一命嗚呼。如果今天羅伯特意外丟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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