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蘇格蘭 3

教堂里座無虛席,相當一部分位子被詹米森家族和他們的賓客所佔據,更別提還有女人寬大的裙子以及男人的三角帽和佩劍了。平時參加周末禮拜的礦工和佃農在自己和賓客間空出一圈座位,生怕身上的煤灰和牛糞會弄髒人家的好衣裳。

儘管在埃斯特面前豪言壯語,麥克的心中其實還是充滿憂慮。礦主可以隨便鞭打礦工,而喬治·詹米森爵士是治安官,就是判人絞刑,其他人也不敢有異議。惹怒這樣一位有權有勢的人,這的確有點不要命。

可對的就是對的。麥克和其他礦工都受到了非法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這裡,他都恨不得扯著嗓子大喊。這個消息不能在暗地裡傳,好像可能有假似的。要做就必須大膽,要麼就別干。

一時間,麥克猶豫著收手。何苦給自己惹麻煩呢?這時聖歌響起,礦工們唱起和聲,激昂的旋律在教堂中迴響。麥克聽到身後吉米·李高亢的歌聲。吉米是村裡出了名的好嗓子。歌聲讓麥克想到格倫高地,想到自由之夢。他堅定了信念,決心按計畫行動。

約翰·約克神父今年四十歲,頭髮稀疏,性情溫和。見一眾貴賓駕到,這位神父話語間顯出幾分遲疑。今日佈道的主題是真相。聽麥克讀完信後,他又會作何反應?他會本能地站在礦主一邊。禮拜結束,興許還會去詹米森堡用餐。但約克畢竟有神職在身,不管喬治爵士如何威逼,神父都有責任說句公道話,不是嗎?

教堂的石牆乾乾淨淨。室內當然沒有生火。麥克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結。他觀察著那些從城堡來的人。多數詹米森家的人他都認識。麥克小的時候,這些人大都就居住在這裡。喬治爵士紅光滿面,大腹便便,十分好認。旁邊是他妻子,一身花哨的粉裙子顯然是扮嫩過了頭。大兒子羅伯特目光冷峻,不苟言笑。二十六歲的他小肚子已微微隆起,逐漸有了父親的架勢。羅伯特旁邊坐著個英俊的金髮青年,年齡似乎與麥克相仿:他應該就是小兒子傑伊了。麥克六歲那年夏天,每日他都跟傑伊在詹米森堡外的林子里玩耍。兩人都以為會一輩子做朋友。然而一入冬,麥克便下了礦井,再也無暇玩耍。

有幾位賓客他也認得出:哈林姆夫人和女兒莉茜算是熟面孔了。長久以來,莉茜·哈林姆都是當地人的談資。人們都說她整日一副男人打扮,還扛著把槍。她把靴子送給赤腳的孩子,還斥責孩子的母親不好好清理自家門前。麥克已有多年沒見過莉茜。哈林姆家有自己的教堂,所以禮拜日他們往往不會來這兒。但每當詹米森家族返回蘇格蘭,她們便來拜訪。麥克記得上一次見到莉茜時她才十五歲,一身淑女打扮,卻像個男孩一樣朝松鼠丟石子。

麥克的母親曾在哈林姆家的高地莊園做女僕,婚後也偶爾在周日下午回去看看,會會老友,炫耀自己的一對龍鳳胎。每次回來,莉茜就跟麥克和埃斯特打成一片(哈林姆夫人應該不知情)。莉茜是個小滑頭,自私蠻橫,嬌生慣養。小麥克親她一口,她拽住麥克的頭髮,揪得他哇哇大哭。莉茜貌似沒多大變化:頑皮的小臉,黑色的捲髮,深邃的眼睛,不知又在想什麼壞主意。她的嘴好像一道粉色的弓箭。麥克望著她,心想,真想再親她一回呢!念頭剛一閃過,莉茜就看到了他。麥克有些難為情。他把目光移開,彷彿怕被莉茜看透心事似的。

佈道結束。除了往常的長老會禮拜外,今天還多了一場洗禮:麥克的表姐珍迎來了她的第四個孩子。老大沃利已經下井幹活。麥克將行動的時機鎖定在施洗儀式期間。時間一點點臨近,他腹中翻江倒海。他試著安撫自己:每天在煤礦里都是出生入死,跟個做買賣的胖子對峙有什麼可怕的?

珍站在洗禮盆邊,一臉疲憊。才三十歲的她已經有了四個子女,下井也幹了二十三年,整個人已筋疲力盡。約克神父往嬰兒的頭上灑了些水。然後珍的丈夫索爾重複那段誓言,和蘇格蘭所有的礦工一樣,讓自己的兒子也淪為奴隸。「我就此承諾,此子日後將於喬治·詹米森爵士名下煤礦效力,幼年伊始,直至力竭。」

就是現在!麥克決心已定。

他站起身。

儀式進行至此,本應由監工哈利·拉切特起身上前,將一袋十英鎊的「定金」,也就是孩子的賣身錢交給索爾。令麥克意外的是,喬治爵士這次居然親自出馬。

就在起身時,他與麥克四目相對。

一時間,兩人在對視中僵持。

喬治爵士走向洗禮台。

麥克走到教堂的中心過道,大聲道:「這筆定金沒有效力。」

喬治爵士半路突然僵住,所有人都盯著麥克。震驚中教堂一片死寂,麥克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個儀式完全無效,」麥克喊道,「你們無權把這孩子綁在礦上做苦工,不能拿小孩當奴隸。」

喬治爵士說道:「你這個蠢貨,趕緊給我閉嘴坐下!」

這種頤指氣使讓麥克越聽越火,所有的疑慮從他腦海中消失了。「該坐下的是你!」他不顧一切地說道。這種強硬令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麥克指了指約克神父,說:「神父,你佈道時講真相。那你敢不敢為真相站出來?」

神父一臉擔憂地看著麥克:「麥卡什,你想說什麼?」

「說奴役!」

「你清楚蘇格蘭的法律,」約克神父語氣平和,「礦工都歸礦主所有。在礦上工作滿一年零一天,就會失去自由。」

「是啊,」麥克道,「多要命啊,可這就是法律。但我有證據證明,法律可沒規定要奴役孩子。」

索爾開口。「麥克,我們需要這筆錢啊!」他抗議道。

「錢你可以留著。你兒子為喬治爵士工作到二十一歲,勞力足可以抵十鎊。但是——」麥克提高嗓音,「一旦成年,他就是自由人!」

「你最好把嘴閉上,」喬治爵士威脅道,「你可越說越不要命。」

「但這是真話。」麥克堅持道。

喬治爵士的臉憋得鐵青,他可不喜歡這種強硬違抗。「等禮拜結束我再收拾你。」他生氣地說道。然後把錢袋交給索爾,然後轉頭對牧師道:「約克神父,請繼續。」

麥克覺得不可思議。總不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神父道:「讓我們齊唱最後一首聖歌。」

喬治爵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麥克依然站在那裡,一臉難以置信。

神父道:「讚美詩第二首『外邦為何爭鬧,萬民為何謀算虛妄之事』。」

一個聲音從麥克身後響起:「不——先等等!」

麥克轉過身,是吉米·李。他已經逃跑過一次,作為懲罰,他們給吉米套了個鐵項圈,上面印著「此人乃法伊夫喬治·詹米森爵士之財產」。麥克心中慶幸:上帝保佑吉米!

「話別說一半,」吉米道,「我下周就年滿二十一歲了,我要知道能不能爭取自由身!」

吉米的母親道:「大家都想知道。」她年事已高,牙也掉光了。她久經風雨,性格堅強,在村裡很有威信。聽她一開口,好幾個人都隨聲附和。

「你們不會有什麼自由。」喬治爵士咆哮著再次起身。

埃斯特拽拽麥克的袖子,急促地悄聲說道:「信!快拿信!」

麥克激動得把信的事都忘了。「法律可不是這麼說的,喬治爵士。」他大喊著,揮動手上的信。

約克神父問:「麥卡什,那是什麼?」

「是我諮詢的倫敦律師的來信。」

喬治爵士簡直要氣炸了。麥克慶幸兩人之間還隔著幾排長椅,不然這位領主非掐死他不可。「你還諮詢律師?」他氣急敗壞地說。這一點似乎最讓他來氣。

約克神父又問:「信上怎麼說?」

「我念給大家聽。」麥克念道,「『根據英格蘭及蘇格蘭法律,所謂定金儀式一說全無任何依據。』」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這與他們的所知所信完全相反。「『成年子女的自由權利不歸父母所有,父母因而無權將其出售。父母可強制子女於礦上工作至二十一歲,但——』」他突然故意停頓,然後一板一眼地念道,「『但年滿二十一歲後,子女有權選擇離開!』」

一時間,所有人都有話要說。百餘人高聲叫喊發問,坐席中炸開了鍋。這裡約一半的人自幼便被賣給煤礦,以為自己生來就是當奴隸的命。如今他們突然被告知受了騙,他們當然想知道真相。

麥克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場上立刻鴉雀無聲。這種號召力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還有一句,『如下法條適用於蘇格蘭所有成年人士:成年後在煤礦工作滿一年零一天者將失去人身自由。』」

人群中有憤怒,有失望。大家意識到這不是什麼革命性的變化,多數人還是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孩子卻有機會逃離苦難。

約克道:「麥卡什,讓我看看。」

麥克上前把信交給神父。

喬治爵士依舊氣得滿臉通紅,說:「這個所謂的律師是什麼人?」

麥克答道:「他叫卡斯帕·格爾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