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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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維持會走了,留下我在青年會這間無窗的陋室里不知所措,一籌莫展。我仍然穿著破爛內褲——這副樣子當然不宜在一組尊貴的人面前作證,不過他們總有辦法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突然出現。假如我住在一所像樣的旅館——哪怕在我媽媽的公寓里,儘管那裡鋪著粉紅地毯,擺著紅紅綠綠的塑料花,房間裝飾得像妓院——他們今天晚上就有可能放過我去。這算是一個教訓吧……我在屋裡走了幾步,踱進走廊然後朝男廁所走去(好像這裡有女廁所似的。)哈哈。真有趣,努德爾曼先生。一分鐘前你還痛哭流涕哩,接著就又大開玩笑了。

洗澡間除了滴滴的流水已空無一人——長排的洗臉池和小便池像急切迎客的守衛者一樣隨時做好排水的準備。早晨3點30分。就連有窺淫狂的人也需要睡上一會兒——或許正忙著對昨天偷看到的別人的生殖器編織離奇的故事呢。

我彎腰站在搪瓷小便池前,尿出的小便形成一個長長的美麗的金黃色弧形,恐怕麥當勞也要自愧弗如了。我拉動拉杆,醉迷迷地看著沖水急速轉成一個漩渦。上乘的美國水管工藝,我讚美地搖了搖頭。然而我還是得離開這個鬼地方。如果我接著在這裡睡,不知道一會兒還會出什麼事。我動一動頭,實在太累了。為什麼我總在黑暗裡生活,在夾縫中掙扎?為什麼年復一年地生活在錯的一邊?現在我個人與家庭與經濟,三者凄慘地攪合在一起,此時我最需要的是生活中有一點小小的開心事。開心事。不管是哪一種的。然而我擔心就算我正好與它撞個滿懷,就算它抓住了我的睾丸,就算它撓我的胳肢窩,我也未必能認出它來。這就是開心事。其實每個人都在談論它,不是嗎?到我家來,咱們干點開心事。夥計,昨天夜裡開心不?多年沒有這麼開心過了。從我個人生活體會中,至今沒弄明白它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我知道人人都應該有一點,而且很清楚沒有人比鄙人更需要一點開心事了。開心事。它就跟成功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另有一件事,在我退回那密不透風的小屋時我的糊塗腦袋瓜以真正神奇的速度挖掘著新奇的深奧的事物。假如我有一支筆、一張紙、一點點耐心和一個足以叫人噁心的信念,就會創造出非常有趣的作品。為什麼非花時間寫小說不可?藉助於收集來的學術論文和哲學文章,這篇東西很可能會使我拿到諾貝爾獎,同時還有開心事,甚至——如果我真有水平,再發揮得好一些——成功也會接踵而至。嗨。我所要做的就是寫出一本暢銷書,寫出一部一蹴而就的小說,是關於一條虹洚魚威脅著一個社區的故事。

我穿好衣服,打好行李,走下樓去——我永遠告別了那個房間,感覺馬上好起來。我朝電話亭斜插過去,打通了古伯斯威爾。電話鈴聲。鈴。鈴。

「哈啰?」維維卡的聲音,低啞和半睡著的聲音。

「是我。」我高興地說,聽到她的聲音我即刻奇蹟般地恢複了活力。

「出什麼事啦?」她帶點惶惑地問道。

「沒事,我挺好的。」

「可是——」

「一切都好。真的。甚至還挺開心。我只告訴你一件事,再問你一件事。」

「嗯?」她打個哈欠說。

「我打電話就是要告訴你我愛你愛得發狂,愛得發瘋,全身心地愛你。」

「在——在早晨4點鐘?」

「不要讓我解釋。」

「我很感動。」

「瞎說。」

「真的。我恰恰半睡著。你叫醒我時我正在做一個挺高興的夢。」

「什麼夢?做愛的?有我嗎?」

「是也不是。」

「說給我聽聽。」

「不!」

「你為什麼總是神秘兮兮的?挑逗人可又不說,這就是你,可這是正事!」

「不。」

「我總想要是你能把女人的夢,特別是性愛的夢記錄下來,一定能寫成一部成功的小說——就甭愁錢了。」

「你打電話的『另一件事』是什麼?」她問我。她不肯上鉤。

「對,還有一件事。請你去問問馬格努斯,看他有沒有給我留話?」

「可他睡得正香——」

「正香。我知道。就是這樣。你不必叫醒他。就問他一句今天晚上他有沒有給父親留話。」維維卡不情願地去孩子的屋了,我耐心地等著。

她哧哧地笑著拿起電話。「他閉著眼睛,帶著滿臉微笑,」她笑著說,「說『孩子是奴隸』。」

「妙極了。謝謝,再見,」我說著掛了電話,在電話員還沒有來得及問我要超時費之前就掛斷了。

對呀。就是這樣。孩子是奴隸。昨天晚上馬格努斯給我的睡前留言是「我們是野蠻人」。一個六歲的孩子哪兒來的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詞?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指的是孩子們還是這個家庭或者整個人類?如此深奧的道理,我在清新的空氣中漫步在第二大道上,心中想著這些事。街道很安靜,偶爾閃過一輛計程車。夜開始透明了,多麼清澈,儘管街燈亮著,我仍能從兩側高樓屋頂的夾縫中看見朝我眨眼的星星。

我看了看錶。4時10分……嗯……如果我碰巧在午飯前趕到伯尼的辦公室……想想吧,整整八個小時,可干我認為合適的事情,可以胡思亂想。看來……我可以去動物園,可是除了貓頭鷹其它動物都還在睡覺。還有汽車終點站,地鐵,火車站,日夜食品店——在最後一處呆著必須吃點什麼才行,否則較難。伯尼要是請我大吃一頓怎麼樣——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我可不願意把我的胃口慣壞了。還有,最好能省下幾個鋼鏰兒。「省一分賺一分。」我說服自己,同時手指在錢包里搜索,又在口袋裡翻找有沒有掉出來的鋼鏰兒。算一算……離開家的時候我把家中全部的錢都帶上了,只留給維維卡5元急用錢(萬一哪個孩子得了急病需要購買救命的葯)。就是說出門時我身上總共有26元4角3分錢。花了3.5元住青年會(我知道會對匆忙離開那裡感到後悔)。媽的!假如我沒去住青年會,就有可能花上一筆錢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儘管我知道只要錢還安全地在我兜里裝著,我不會亂花一分,我真他媽的成賤貨了)。8角5分電話費……還應當剩下22元……0……8分,我一邊往城裡走一邊算計著,腦子裡全讓經濟帳塞滿了,全然忘記了周圍的環境。

22元8分。過去買一合雪茄的錢升格為現在一個星期的菜錢。不過這有什麼可失望的?充其量不過是暫時現象,說不定連喬?保羅?格蒂①也曾數著5分鋼鏰兒過日子呢——或許是一分的——在他的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22元8分——足夠我們的純花銷,如果不算上那些龐大數額的帳單,債務以及購房的分期付款的話。為了說起來方便,姑且把他算做23元。你可知道,努德爾曼,就在今天這個日子,有的人會連眼皮都不抬地把這麼多錢扔給守門的侍應生。要麼在華麗的夜總會的廁所里,把一張20元的票子順手塞給一個手托香皂毛巾的可憐的老傢伙。要麼用它點著雪茄,甚至用它擦屁股。而此時的你卻在一分錢一分錢地數你的財富。你會不會因此而感到自己像一堆臭屎?一點也不。這種困苦僅僅是暫時的。以後,當我有朝一日富裕起來,我會滿懷思戀之情寫出這些豬狗不如的日子。維維卡跟我將共同回憶「那艱苦的歲月」,正如帕特和理查德?尼克松時常回憶他當年在他爹的加油站補汽車輪胎,而帕特被迫去當夜間酒吧招待的故事。尼克松夫婦在回憶中表達的只是艱難時期的痛苦,而我則將站在一定的高度面帶感情豐富的微笑,留戀地回首「有意義」的歲月,那個時候生活非常樸素,無需為瑣碎小事而煩惱,更不必操心去市場上搜羅可以免稅的政府債券,想方設法尋找逃稅方法或者鑽現行財政法律的空子。

①喬?保羅?格蒂(1892-1976):美國富商。

22元8分。告訴我,伯尼,倘若你到青年會來住一宿,扔給他們3.5元錢,八小時之後你是不是還想著那錢呀?

「3.5元?」伯尼大笑起來。「你是說35萬吧,是不是?」

「對。對。」我也大笑起來。「當然啦。我把那倒霉的小數點點錯了。我過去可曾是數學家哩,你信不信,伯尼?咳,咱們不就錯了幾位數嘛,朋友之間多幾個零少幾個零又有什麼關係?」我罵了一聲接著狂笑起來,手從口袋裡掏出21元8角5分。「咱們忽略了23這個數,伯尼。23個千,當然啦。它們跑到哪裡去了?是騙局?」我大聲嘟囔著從一個警察身邊擦過,他已經觀察了我一個街區。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從沒見過什麼人自言自語嗎?可憐的傢伙,他一定是剛出警校第一次上街執勤。讓他在街上呆兩個星期,那他準會跟他的警棍痛痛快快地聊大天了。

21元8角5分。再消磨七個小時。伯尼,今天不是你掏腰包就是我上當受騙。七個小時……不對,六個半小時……過得真快……剩六個小時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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