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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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州羅斯科郊外我像一根光禿禿的電線杆子毫無表情地戳在沒膝深的雪地里足足兩小時,麻木地任憑昏天黑地的風雪拍打,在風中伸著的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猛烈的風攪起白色的漩渦,我懷疑從身邊掠過的汽車看得見我的可能性近乎於零,更不要說看得見我的手指了。我開始認真思考這次旅行是否明智。說起來我是進城拜訪布拉澤?伯尼的,儘管我心中對這次旅行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祥的預感。預料與考夫曼臉對臉、鼻子對鼻子、大眼瞪小眼的相遇一定是很可怕的。躲在古伯斯威爾我那假裝十分溫暖的小巢中自以為安全的環境里,幽默地改寫著《心臟與處女膜》,我就像只快活的畫眉鳥,但是現在我不得不承擔一切後果,我無顏面對考夫曼先生,無正當借口可表白,亦將失去工作。恐怕這一次治安維持會是對的——雖然倘若向他們承認這一點我將遭厄運。

啊!去他媽的伯尼。我真正懊悔的是,無疑已失去了寶貴的收入——那筆已經在想像中花過了三遍的錢。用這錢為孩子們添置衣服呢還是買汽車消音器?是不是應該往冰箱里多儲存些食物以備更加貧困時使用?是換屋頂的木瓦還是門前腐爛的台階?或者把全部的錢用來去陽光明媚的加勒比旅行並且為日後將接連出現的悲慘日子而擔憂?勿庸多說,在這艱難時期若讓我選擇為舊車添消音器和車輪胎或者去溫暖的金沙灘上建城堡的話,我寧可選擇把我的老爺車好好修理一下——這個國家正在萎縮的汽車維修業應該受到鼓勵才對。

不錯。伯尼的兩塊錢一頁。它維繫著我們過下去。對怎麼花他這筆錢的愉悅的想像給我們乏味的阿巴拉契亞生活平添了許多快樂,也給我的小淘氣們髒兮兮的臉上增加了笑容。我們的家庭重新聚合到一起。原先這裡只有絕望與凄苦,現在我們有了盼頭。就連我的小傢伙們也積極地參與充滿生氣的家庭爭論,爭相拿出自己不值兩分錢的觀點來說服我們該如何使用我的錢。瞧吧,伯尼,你瞧那剛剛夠你一夜性滿足所需要的費用帶給這個家庭的是何等的快活啊。可是你為什麼硬要把它奪回去呢?你這樣做難道一點都不受良心的責備嗎?你最後一次去教堂是什麼時候?是迫於責任感不情願地去參加某個臉上長丘疹的胖男孩的成人儀式嗎?或是出於你的堅定的信心為求真神而去——就像古伯斯威爾的莫德以及她的懼神者們一樣,每個安息日都走出家門,艱苦跋涉去頂禮膜拜?

伯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對待我?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吝嗇的、可鄙的——不!你是對的。治安維持會是對的。這全是我的錯。我自食其果。噢,我該怎麼辦呀?伯尼。考夫曼先生,大人。求您啦。以您所有神聖頭銜的名義,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求求您。我答應。我以在墳墓里的我母親的名義起誓,這一次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再也不耍花招了。再不開玩笑了。交給您的改寫部分只不過是試探而已,看您有沒有幽默感。哈哈,您的確有!了不起的、高級的幽默感。您證實了自己是比我強百倍的、頂呱呱的人。您這樣的人——我像企鵝一樣用力扇動兩臂來暖身,同時喃喃自語——您這樣的人是千里挑一的、無與倫比的,如同尚未雕琢的寶石。再看看我,考夫曼先生。一路乞求人家准我搭車而抵紐約,為的是看您能否再讓我試一次。一個倒霉的機會。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噢唉,真倒霉!我跳起來撣了撣褲子嘟囔著說。在出發之前這趟旅行便已為災難所籠罩——我的厄運,我懷疑這不過是個小小的兆頭,預示更大的災難在等待著我。我為什麼要離開古伯斯威爾?再進一步問:我為什麼要出生?真有趣。我一邊大笑一邊蹦跳,也撫摸著凍僵的耳朵。不過,在我生身之母生我的那一刻我的確試過要爬回她的子宮去,上帝和那兩個嚇壞了的助產醫生可以為我作證。他們從沒見過這等事情。我一定是有感知能力的胎兒。從那一極不情願的時刻起,一切便都日趨衰落。

唉,真倒霉!三個小時以前我搭的第一輛車上的司機原來是一個爛醉如泥的老東西。

「幹嗎不讓,哦……我來開車?」我提議說。我們一上路車子就在溜滑的路面上左右搖擺並以極快的速度前行,令人神經緊張。

「甭。別人開車我緊張。」老東西嘟嘟囔囔地說著。公路已拐彎了,可我們仍照直開下去,離開了高速公路,然而開出幾百米之後又奇蹟般地回到了路上——這個老笨蛋繼續開車前行,技術酷得簡直像桔子冰棒。

「我開車可棒啦,」鄙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地懇請著說,「我還是個好教練呢。嘿,想看我的證件嗎。唉咳,聽我說,我還教出過最好的車手。甚至教過灰狗公司的司機們。」

「甭。別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忿忿地說道。這時發現在他剛開上的認為屬於他的車道上另一輛汽車徑直朝他開過來。

沒希望了。倒霉透頂。我把安全帶繫緊,閉上眼睛,思想上準備好等待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折斷幾根肋骨,可能肩膀也會可笑地凹進去。要麼就是一個肺葉失去功能,腿被撞成三節,幾根筋腱被切斷。只是為了好看嗎?那我就可以控告這老東西得到一筆錢了。我已經看見自己在那個熱帶綠島上,每天早晨坐著輪椅去海灘,用銜在嘴裡的鉛筆向孩子們示意,我開始忙著完成我的古伯斯威爾回憶錄。

長話短說,我們勉勉強強開出美麗的賓厄姆頓十英里——我這位酩酊大醉的朋友終於翻進了溝里,先是一陣猛烈的顫動,接著便打個滾來了個底朝天。這一次又是我運氣作祟,只是因褲子上遺了幾滴尿而十分尷尬,這一點點損失就連去最低級法庭指控他都不值得,更別提眼看快到手卻又飛了的那一大筆錢了。看來我永遠沒有機會控告他了。

第二次搭車的情況怎樣呢?這一次被證實不像上一次那般富於戲劇性,儘管同樣艱辛——這是個光頭帶金黃色假髮穿絲綢襯衫的男人。他從尤迪卡過來。他是周遊各地推銷耐高壓器材的推銷商,一位紳士——這一點很快便得到證實——同性戀勸誘者,他自以為我是一個易受誘惑的人。我開始跟他東拉西扯地神侃,凡是能想到的都扯到了,典型的美國人的油嘴滑舌。到達羅斯科時我已經把當地的動植物群都已侃到,再也想不出什麼可談的了,正要重複說我自己,此時我低頭髮現他的手正撓我的腿。如饑似渴的手指就像那種大毛毒蜘蛛在我大腿上爬來爬去,我無法不去理會它的存在。於是我便像任何一位處在我位置上的清醒男人所做的那樣告訴他實情:我的確想跟他來那個,此時此地就在這汽車裡,馬上就來,只是,我想我的傳染病可能還沒有好。

「傳染病?」

「我是說,假如這不影響你的話,我甘願奉陪。」

「你得的是哪一種?」他用眼角的目光仔細地審視著我。我們的車在冰雪覆蓋的路面上顛簸前行。「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叫它,不過每兩個星期我就得去醫院,因為尿道總長在一起。他們用一個機械化設備,就像一個旋轉拔根器一樣——」

就這樣我被帶回了羅斯科。想到一來我在紐約沒有地方可住,二來我不願意麵對伯尼,於是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了。說真的,羅斯科有它自己的魅力。美麗陡峭的山上散布著羸弱的鹿群,路邊湍急的溪流里跳躍著表皮粗糙的鱒魚,濕潤的空氣沁人肺腑。說不定我會像19世紀名叫某某的將軍那樣在這裡支起帳篷過冬哩,誰知道呢!坦白地說,困在這兒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真正讓我擔心的是曾有一個心懷歹意的老吉普賽在維也納或者科拉考或是什麼地方對我母親說,壞事總是三件三件地同時發生。我一直把它視為既可怕又中肯的預言,因為它不斷地在我的生活中得到應驗,你若從那場大災難精確地數起的話。

是的。這個預言很適合我的母親。離家之前我給在棕櫚泉的母親打了個電話,她目前正在那兒忙著傍大款。老太婆想出一個多妙的主意啊!

「嫁給他。」我聰明地向她建議道。

「噗!他太老了。」

「那才好呢,媽。等他走了您可就闊了。當然,我們會照顧您的。」

「我有我自己的原則。」

「希望您好好依傍著他們,並且跟他結婚。」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我的媽媽——或者你經常告訴我的什麼什麼。」

「你在開玩笑吧?」

「確實是認真的。聽著,咱可以毒死那老傢伙。他有沒有特別愛吃的東西,像草莓冰淇淋或者俄國魚子醬之類的?」

「我喜歡你的幽默。」

「聽我說,我打電話的另一個原因是——除了跟您說我愛您——我有『公事』要去紐約兩天,我可不可以住您的公寓呢?」

「東西都封好鎖起來了。」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只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我如果能借一張沙發——」

「不可以。我剛剛裝了新椅面。」

「地板。我有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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