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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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為了證實一個要開始的工作——後來查明這不是真的——我撞上了老朋友,屋頂修理工佩里。確切地說不是撞上。我正在城裡漫無目的地亂轉時聽到遠處有人叫我,環顧四周不見人影,抬頭望去發現他正從法院樓頂向我招手。他以自己幹練的方式已經在這樓頂幹了兩個星期,好像專門在那裡觀察古伯斯威爾鎮上人來人往似的。

「見你在下面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找活兒干呢。」他解釋說。這時我已經爬上了搖搖晃晃的梯子,喀嚓喀嚓地踩著已被他剷除了積雪的又滑又陡的雪道來到他跟前。我注意到從他坐的地方可以飽覽全城,因此就無法再抵賴。

「是啊,我已經找了一陣子了,」我尷尬地笑了,「你還看見什麼了?」

「看見你在古伯斯威爾劇院門口偷偷地揀掉在地上的爆米花。」佩裡邊說邊用牙齒咬下煙頭,他的大長尖臉綻開了笑容。

「那是為了喂鳥。」我撒謊說。

「用爆米花喂!」他擠眉弄眼詭譎地說道。

「大冬天的你爬到房頂上來幹嗎?」

「你看像幹什麼的?」他邊笑邊指揮我幹活,讓我從釘在屋頂的一塊平板上給他遞瓦板。

我扔了一陣子後又爬上去騎到法院屋脊上。一旦放鬆下來放眼望去,全城厚雪覆蓋的屋頂盡收眼底,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佩里對修房頂的工作這麼熱衷。佩里從越南回來以後越來越遠離人群。我靠著煙囪看他小心翼翼地往一塊新鋪的瓦板上釘釘子,心想他還能選擇什麼比這更好的職業呢?我在房頂上找到了平衡,心中也隱隱約約意識到,那種極度的快樂正是來自這處只留給鳥與瘋子停留的地方。從一方面講,這工作給了人們以希望,我是這樣認為的,佩里不分冬夏不停地在房頂上做修繕工作,使之不再漏雨滲水。我是說,這是一方面。然而,佩里的與世隔絕隱含著某種東西使我焦慮不安——儘管我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

「嘿。醒醒。起來。別在那兒瞅著我睡覺了。」他在離房檐只有一寸遠的地方喊道。「拿過一捆來。」我提起一捆瓦板,戰戰兢兢地慢慢朝他挪動,盡量不朝房檐下邊瞧。就在他從我手中抓過那捆重物時恰巧一股強風直衝檐下刮來。我感到自己就要被風刮下房頂了,拚命往回退去,總算及時爬到了煙囪那裡,為了我寶貴的生命我死死抱住煙囪再也不肯鬆手。

「真笨。」佩里朝我笑起來,他的兩隻腳輕鬆地站在那麼陡的地方,真玄。

「不要驚慌。凡是掉下去的都是害怕的人。」

「我是很怕。」

「嘿,想不想很快掙到50塊錢?」他大聲說。

「在這高處?」我顫抖地說。

「不。不。你要做的是開一個窗戶。」

「什麼樣的窗戶?」

「窗戶就是他媽的窗戶唄。就是一個大玻璃的觀景窗,懂嗎?很容易。你至少會做個窗戶吧?」

「你不想干那份活兒?」我支支吾吾地說。

「我是想你不正急著找活兒幹嗎?」他說。他敲著釘子,嘴上的香煙耷拉著。「聽著,別問我這麼多混賬問題。你要乾的就是簡單地開一個口子,把窗戶裝進去,然後——嘿,你可別干砸了,不會吧?」他忽然想起什麼抬起頭看了看我說。

「當然不會,為什麼干砸了呢?」

「別問我呀。聽著,如果我送你去,你可一定得把活干漂亮才行。是我推薦你的。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當然。我當然明白。別那麼緊張。相信我。」我說著耳邊響起50個銀幣掉進取款機的叮噹聲。

又給佩里遞了幾捆沉重的瓦板後,終於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佩里若有所思地瞪著天空連抽了幾口煙,忽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到底為什麼不離開古伯斯威爾?要知道你在這裡什麼工作也別想找到。」

「我還沒有試完所有的機會呢。」

「你應該住在大城市,努德爾曼,那裡才是你的歸宿。」

「不錯,跟紐約市那些猶太人之流住在一起,啊?」

他笑起來。

「自然。」佩里重複說。他一直垂涎我林中的安樂窩,只要有可能就偷偷從妻子身邊溜出來或者從房頂上下來到我的廚房去,他只是靜靜地坐者,喝著咖啡,觀賞小鹿在地里吃草。

是的,我緊靠著煙囪,心中同意他的意見,他說得對。離開這裡。應該。可是我怎麼能離開呢?明知道已經度過了艱苦的幾個月,春天就要來臨,過不了幾個月就又可以聽見冰柱融化的滴答聲,聞到嫩草的香味,看見第一朵鮮花綻開在依然覆蓋著白雪的大地上。接著便是酷熱的夏季,鮮美的果品大量上市,百蟲齊鳴,一片熱鬧,然後盛夏很快過去,接著……秋高氣爽,碧空白雲,秋天不期而至。我怎麼,怎麼能現在離開這裡呢?

早晨天空陰沉沉的,我去上門安裝窗戶之前先在廚房裡認真地讀了會兒報紙。由於我的好朋友馬爾文?曼德爾(他那些科學家同事都知道他是曼博士)的熱心關照,我成了《紐約時報》的定期收報人。今天我讀的是上個星期天的報紙,不過就我目前不足掛齒的狀況,看哪一天的報又有什麼關係,上個月的或者去年的,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何況我已經與當今文明的美國社會不同步了。今天的情況實屬例外,我確確實實是在讀報。通常那些舊報紙是和舊衣服一起堆在餐桌上的,曼的妻子貝蒂把穿小了的衣服拿來給我的孩子們穿——旁邊躺著的幾個塑料袋子里裝著曼德爾晚餐剩下的殘渣剩飯,他們無心養狗因此總把這些東西賞給我們。

有的時候那些袋子一擱就是好幾天,直到我無心再觀賞世界被紛飛的大雪吞噬的景象,才想起把袋中的東西抖給我的狗吃;我的孩子口腔上膛太嬌嫩,不肯吃曼剩下的東西。不過這些袋子倒也表明了一個極有趣的事實。從那些剩飯可以看出來,曼德爾家的主食是義大利通心粉和坎貝爾公司的罐頭食品。正像順口溜說的:「坎貝爾放在飯櫃里就像錢存在銀行里。」雖然年收入區區四萬,你也不必過於精打細算。

「通貨膨脹對你的打擊也像對我們一樣致命嗎?」幾天前我碰見貝蒂時她這樣問我。她纖細的胳膊上挎著幾個購物袋子。

是的。《紐約時報?周日版》。我經常先讀經濟欄。大量的信息,的確不錯。《時代》就是時代,它警告人們,由於近來商業的繁榮和超速膨脹我們將面臨——系好安全帶,夥計!——一次大蕭條。

我急不可耐地把維維卡叫過來把這條消息讀給她聽。如果目前的狀況算是繁榮昌盛時期的話,那將來的大蕭條更會是什麼情況呢?我邊收拾工具邊琢磨。維維卡真的擔心了。我倒覺得怪有意思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已跌到了谷底最深處,然而事實上我一直生活在當代繁榮的簇擁之中。我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在開著我那輛用電線和依波斯膠帶纏繞在一起的破舊的老爺車進城的路上,索性把車速又提高了危險的幾公里。我口中嚼著口香糖,兩眼不停地搜索證據,以證明《時代》的消息是正確的。我從南向北朝佩里給我的位於古伯斯威爾高地的地址開去。沿途掠過一間間陋室、一座座俗氣的樓房、一幢幢火柴盒似的建築以及活動房屋。古伯斯威爾這個偏僻地方的生活比阿巴拉契亞①還阿巴拉契亞。那裡至少還產煤,而這裡除了連印第安人都不想要的貧瘠的農耕地外什麼也沒有。這裡當然也有民眾,是被迫離開土地轉入工廠的人。古伯斯威爾雖然又冷又潮濕,但是空氣中卻夾雜著點火即著的不滿情緒。倘若要爆發革命,我想爆發地不會是大學校園,引發革命的人也不會是被剝奪了權利的黑人,更不會是善意的自由主義者,而是會爆發在像古老而文明的古伯斯威爾這樣的地方。這裡被貧窮所籠罩,對富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敵對情緒在上升,人們視這些人如同青少年背上的痤瘡一樣,對他們極其厭惡。有趣的是在日子好過的那些年裡我對這一切竟視而不見。日子好過是對我個人而言。

①阿巴拉契亞:美國東部山區,古老而貧窮。

我繼續向前開去,山城的市景逐漸代替了農村風光。低矮的房舍與破敗的農舍漸漸退去,連成一片由粉紅和碧綠點綴的開闊地,仰視著山上的高樓大廈。下坡。下坡。道路開始向坡下延伸,直抵位於谷地的古伯斯威爾——這裡群山環繞,踞於東邊山頭俯瞰全城的是著名的古伯斯威爾大學,與它相對的西邊山頂上是名氣不小的下因特斯坦古伯斯威爾學院。西邊山上據說是住宅區,而北邊山的高處則是軍工廠,那裡每天24小時不停地生產迫擊炮、火箭筒以及炸彈。我開始確信,正是他們,也只有他們,才具有改變這裡的能力。

我終於開進了亂糟糟的市區。這裡曾經是一座美麗的城鎮,可是現在雜亂無章,參差的房屋和油氈覆蓋的山牆相互擁擠在一起,間或看到幾處孤零零的維多利亞式和都德式的舊房子——藏在古伯斯威爾鎮中心貧民窟里的寶貴財產,它們向我講述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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