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日記(2)

「早晨,我給他一雙舊靴子,看著他出門。巴維爾煩躁地把靴子接過去。就是那樣。我心中暗想,逆反的年紀,十八歲、十九歲,小孩子長大了卻沒法離開巢,人人都會逆反。羽毛長大了卻不能飛。總是吃,總是餓。他們讓我想到鵜鶘鳥。鵜鶘鳥身材瘦長,行動笨拙,是鳥類中最笨的鳥。直到長成了宏大的翅膀,它們才能離開地面。

「遺憾的是,巴維爾並不是這樣記得那個夜晚的。在他的描述中,根本沒有鳥,沒有天使。沒有父親的關心,父親的愛。」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這樣痛苦對你沒有好處。你若是不準備把這些文件燒掉,至少也要把它們鎖上一段時間,等巴維爾的事情平息了,你再看也不遲。聽我的話吧,為了你自己好,你就照我說的做吧。」

「謝謝你,我親愛的安娜。我聽你的話,你的話說到我心裡去了。不過,我說免於傷害時,我說呆在這兒的理由時,我指的這兒不是指這幢公寓,或是指呆在彼得堡。我指的是此時此刻能在俄國過著沒有痛苦的生活,如果不是這樣,我就是不在這兒的。我被規定過著———我該叫它什麼呢?———過著一種俄國生活,一種內在於俄國的生活,或是說俄國內在於我的生活,無論俄國指的是什麼。這是我無法逃脫的命運。

「這種生活不是說我要多麼重視它。它是一種不需要多少洞察力的生活。事實上,它甚至都不是能拿價格和通貨去衡量的生活。它是我為了寫作必須償付的一種生活。這也是巴維爾所不明白的:我也要償付。」

她皺皺眉頭。他現在明白馬特廖娜習慣性皺眉的根源了。撕開內部來看讓人少有耐心。她這麼做已經很值得尊敬了!他把俄國的內部撕開得太多了。

不光如此,我也要償付。要是她能忍著聽下去的話,他會再說一遍,再說幾遍。我償付我出賣:這就是我的生活。出賣我的生活,出賣我周圍人的生活。出賣每一個人。一樁生活中的雅科夫列夫式的交易。芬蘭姑娘終究是說對了:一個猶大,不是一個耶穌。出賣你,出賣你的女兒,出賣所有那些我愛的人。出賣活著的巴維爾,現在則出賣他心中的巴維爾,如果我能找到出賣的路徑的話。還希望能找到條出賣謝爾蓋·涅恰耶夫的路徑。

沒有尊嚴的生活;沒有限度的背叛;沒有止境的坦白。

她打斷了他思路。「你還打算離開嗎?」

「是的,當然。」

「我問是因為有人在打聽房間。你要去哪兒?」

「先到邁科夫那裡。」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去他那兒的。」

「他會借錢給我,我肯定他會借給我。我會跟他說我需要錢回德累斯頓。再下去,就是找個別的地方呆下來。」

「為什麼不直接回德累斯頓呢?到那兒不就解決你所有的問題了嗎?」

「我的護照還在警察手上。還有一些別的考慮。」

「因為你斷定你能做的事你都做完了,因為你斷定你呆在彼得堡是在浪費時間。」

她沒聽到他說什麼了嗎?要不,就是她故意要惹他?他起身把文件收攏起來,掉頭面對著她。「不,我親愛的安娜,我呆在這裡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任何一個理由都會使我留下來,這世上沒人比我再有更多的理由了。你心裡,我敢說你肯定是明白的。」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喃喃說道。說話的腔調分明是想被人反駁。

「有段時間我深信你能引導我走向巴維爾。我心中描繪了我們兩個人坐在一隻船上的情境,你站在船頭,領著我們穿過迷霧。這幅圖畫和生活本身一樣生動。我完完全全地信任著你。」

她再次搖搖頭。

「細節上我可能描述錯了,可感覺上沒錯。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有感覺。」

若是她想阻止他說下去,她現在就該阻止。可她沒有這麼做。她喝掉了他的話,就像植物喝下了水。為什麼不阻止他呢?

「我們自己也覺得不對,草率行事了……草率於所草率的事情,」他繼續說。

「我已經自責了,」她說。「不過,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這個。」

「我也不想。就讓我說一點,過去的一個多星期里,我已經認識到我們之間是多麼忠誠,我們兩個都是如此。我們必須恢複我們的忠誠。我說對了,是不是?」

他急切地審視著她,可她還在等他多說一些,等著確定他所說的忠誠指的是什麼。

「我是說,在你這邊,你要忠誠於你的女兒。在我這邊,我要忠誠於我的兒子。沒有他們的祝福,我們沒法相愛。我說得對嗎?」

儘管他知道她同意他的看法,可她還是一聲不吭。他迎著那溫和的抵制繼續施壓。「我想和你生個孩子。」

她的臉紅了。「昏話!你已經有妻子和孩子了。」

「他們是非常不一樣的家。就像你住在巴維爾家裡,你和馬特廖娜,你們兩個。我也是住在巴維爾家裡。」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麼。」

「用心去想你就知道。」

「用心去想我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我帶著個孩子,而他的父親呆在國外,定期給我寄來些育兒津貼?荒唐之極!」

「為什麼?你曾經照顧過巴維爾。」

「巴維爾是房客,不是孩子!」

「你不必馬上就做決定。」

「可我要馬上就做決定!不行!這就是我的決定!」

「要是你現在已經懷孕了怎麼辦?」

她惱火了。「那也不關你的事!」

「要是我不回德累斯頓怎麼樣?要是我呆在這兒給德累斯頓那邊寄津貼怎麼樣?」

「呆在這兒?呆在我的空房間里?呆在彼得堡?我想你不可能在彼得堡呆下去的,理由是,你會被你的債主扔到監獄裡去的。」

「我可以還清我的債務。只需要一次成功就行。」

她笑了。也許她被激怒了,可她不想再惹他了。他什麼都能對她說。這簡直和安妮婭形成鮮明的對照!和安妮婭在一起,只會有眼淚,只有砰砰的摔門聲。他需要花上一個星期請求她回到閱讀好書上去。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說,「明早你醒過來就會忘掉這些的。這都是你腦子裡一時性起,你根本沒去好好想想。」

「你說得對。我就是一時性起的,所以我才會相信。」

她沒有往他懷裡靠一靠,也沒有把他推開。「這是重婚!」她輕聲說道,藐視地看著他,再一次笑了,笑得渾身發顫。接著,她有些故意地說:「你願意我今天晚上到你這兒來嗎?」

「沒什麼比這更願意的了。」

「讓我看看。」

午夜時分她回來了。「我不能呆久,」她說,說的同時關上身後的門。

他們做了愛,好像置身於死刑宣判之下,為了各自的利益,有目的專心致志地做了愛。有片刻時光,他們分不清誰是誰,誰是男人,誰是女人。他們就像兩具骨頭架子,骨頭一模一樣,所有的連接處都完美地扣合在一起,嘴巴扣著嘴巴,眼睛扣著眼睛,肋骨互相鎖在一起,腿骨互相纏繞在一起。

完事後她靠著他躺在窄床上,頭抵著他的胸口,一條長腿輕鬆地搭在他身上。他的腦袋微微有些眩暈。「這就是說我們要生個救世主了?」她喃喃低語,看到他還沒弄明白,接著說:「精液多得流成河了。你肯定想證實一下。床都濕透了。」

她瀆神的話吸引了他。每次,她都讓他感到驚訝,都讓他從她身上發現新的東西。難以想像,要是他真的離開彼得堡,他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他難以想像自己不再見到她。

「你為什麼會說救世主?」

「拯救你,拯救我們兩個,救世主指的不就是這個?」

「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他?」

「啊,女人才知道。」

「馬特廖莎會怎麼想?」

「馬特廖莎?一個小弟弟?沒什麼比這個更能讓她歡喜的了。她可以像媽媽那樣照看他,這會讓她心滿意足。」

表面上,他的問題是關於馬特廖莎,實際上,那只是另外一個問題的掩蓋方式。他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他已經知道答案。巴維爾是不會歡迎一個弟弟的。巴維爾會踢開他,提著他的腦袋把他扔到牆上去。對巴維爾來說,沒有救世主,只有假冒者,只有篡位者,只有藏在圓滾滾嬰兒皮肉下狡猾的小惡魔。可誰能發誓說他是錯的呢?

「女人總是會知道嗎?」

「你是說,我知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別擔心,不會懷上的。」她安慰他說,「再呆下去的話,我會睡著的。」她把被單推到一邊,從他身上爬過去。就著月光,她找到她的衣服,開始穿衣服。

他感覺到一陣劇痛。舊有記憶困擾著他。他身體裡面的那個年輕人,還沒有死去,還在試著聽到什麼。他身體裡面的那具屍體還沒有被焚燒。他就在他身體裡面幾英寸的地方,陷入情網,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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