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在醫院的候診室里,露絲髮現除了一個謝頂的白種男子,其他人都是亞洲人。黑板上寫著醫生的姓:方,汪,王,湯,秦,潘,郭,顧。前台接待小姐和護士們看上去也像是中國人。

露絲想到,六十年代的時候,大家都反對為不同種族設立各種服務設施,認為那是一種種族隔離的做法。但是現在大家卻要求設立這樣的服務設施,認為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現。況且舊金山的人口大約有三分之一是亞洲人,因此專門針對中國客戶的醫療設施也不失為一種市場策略。那個謝頂男人在四處張望,彷彿想奪路而逃,離開這個陌生的環境。會不會是因為他姓揚,被分不清種族的電腦系統錯當成了中國人,給安排到這家醫院就醫?他是不是也曾接到過講中文的銷售人員打來電話,向他推銷打香港、台灣的專用長途電話服務?露絲深知被當成局外人那種尷尬感受,她從小就經常遭人排擠。打小搬過八次家的經歷使她非常清楚地體會到那種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該上六年級了吧?」茹靈突然問她。

「你說的是多麗,」露絲回答。多麗因為多動症,注意力難以集中而留了一級,如今正在接受個別輔導。

「怎麼會是多麗呢?」

「菲雅是大的,她該上十年級了。多麗十三歲了,該上七年級了。」

「我分得清她們倆!」茹靈有點惱了。她一個一個扳下指頭來數:「多麗,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歲了。」露絲曾經開玩笑說福福是自己的女兒,茹靈一直想要個外孫,露絲就拿自己養的一隻生來脾氣暴躁的小野貓福福給媽媽充數。「福福怎麼樣了?」茹靈又問。

難道她沒告訴媽媽說福福已經死掉了嗎?她肯定是說過了。不然就是亞特說過。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發生後有好幾個星期露絲都很沉鬱,緩不過來。

「福福死了,」她提醒媽媽。

「哎呀!」茹靈臉色大變。「怎麼會呢?出了什麼事?」

「我告訴過你——」

「你沒說過!」

「哦……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籬笆外面去。一隻狗追她。她想爬回來,但是動作不夠快。」

「你家怎麼會有狗的?」

「是鄰居家的狗。」

「那你幹嗎讓鄰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靈講話的聲音太大,候診室里那些看書的,織毛線的,甚至那個謝頂男人,都抬頭看她。露絲又被媽媽勾起了傷心事。小貓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樣。她一出生露絲就把她從溫迪家的車庫裡抱了回來,她那麼小,就像個小毛毛球。獸醫最後給她安樂死的時候,也是露絲把她抱在懷裡。一想到這些露絲就心痛得難以自制,她可不想當著滿候診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聲來。

幸好這時候接待小姐叫到「楊茹靈」的名字。露絲匆忙幫媽媽收拾錢包,外衣等,見那個謝頂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個中國老太太迎過去。「嗨,媽媽,」露絲聽見他說。「檢查結果怎麼樣?我們回家去吧?」老太太板著臉,遞給他一張處方箋。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絲心裡琢磨。亞特會肯送她媽媽去看醫生嗎?她疑心不會。萬一是緊急情況呢,比如心臟病發作,或者中風?

護士上前來,跟茹靈講粵語,而茹靈卻用普通話作答,最終兩人還是決定用帶口音的英語交流。茹靈遵照護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檢查。先量體重,八十五磅,再測血壓,高壓一百,低壓七十。然後抽血,捲起袖子,手握拳。茹靈毫不畏縮地照做了,當年正是她教露絲打針的時候要勇敢,眼睛直視針頭,堅持不哭。之後進了檢查室里,茹靈脫掉貼身的棉布小衣,單穿一條印花底褲,直挺挺地站著,露絲移開了視線。

茹靈換上一次性的紙袍,爬到檢查台上,兩隻腳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來就像個脆弱的孩子。露絲在旁邊椅子上坐了下來。醫生一進門,母女兩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靈一直對醫生非常尊重。

「楊太太!」醫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許大夫。」他看了一眼露絲。

「我是她女兒。早些時候我給您辦公室打過電話的。」

他心領神會地點頭。許醫生比露絲年輕些,看起來很順眼。他先是用粵語向茹靈提問,茹靈只是做出一副聽懂的樣子,最後露絲忍不住了,解釋說「她講普通話,不講粵語。」

醫生看著茹靈,說。「國語?」

茹靈點點頭,許醫生抱歉地聳聳肩。「我國語講得很糟糕。您英語怎麼樣?」

「很好。我沒問題。」

檢查結束的時候,許醫生面帶微笑地宣布說,「太太,您身體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錯。血壓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對您這麼大的年紀來說。差點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來著?」他掃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頭看著茹靈。「可以告訴我嗎?」

「哪年?」茹靈眼睛往上翻,彷彿答案就寫在天花板上。「這可不好說。」

「我現在要知道真實年份,」醫生開玩笑說。「可不是你跟朋友說的年份。」

「真實年份是1916年,」茹靈說。

露絲忍不住插話。「她意思是說——」她剛想說應該是1921年,可醫生卻舉手示意她不要說。他又看了一眼醫療表格,隨後對茹靈說,「這麼說來您有——多大年紀了?」

「這個月就滿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絲咬著嘴唇,眼睛盯著醫生。

「八十二。」醫生把這個抄錄下來。「那麼跟我說說,您是生在哪兒的?中國對嗎?哪個城市?」

「哎,這也很難講,」茹靈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算不上什麼城市,倒像是個小地方,有好多別名。我家鄉距離通往北京的大橋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醫生說。「幾年前我旅遊的時候去過。我跟太太一起去看過紫禁城。」

茹靈來了點興緻。「過去的時候,這個禁止,那個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錢去看這些個禁止的東西。你說這個禁止,那個禁止,就是多要錢唄。」

露絲差一點忍不住要發作。許醫生一定會覺得媽媽是在胡言亂語。她的確對母親的狀況感覺擔憂,但她可不想讓自己的擔憂變成現實。她的擔憂本該是杞人憂天,無事生非才對,一向都是這樣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學的嗎?」許醫生接著問。

茹靈點頭。「還有我的保姆也教給我好多東西。畫畫,識字,寫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幫我道算術題?從一百倒著往回數數,每次減七。」

茹靈呆住了。

「從一百開始數。」

「一百!」茹靈信心十足地說。可是下面就什麼都沒有了。

許醫生耐心地等著,最後又說,「現在減去七。」

茹靈猶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對,九十三。九十三!」

這不公平,露絲很想大聲說。她得先把數字變成中文來計算,記住答案,然後再把答案翻譯成英語。露絲心裡開始飛快地計算。她真希望能用心電感應把答案傳給媽媽。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靈又卡殼了。

「別著急,楊太太。」

「八十,」最後,她說。「然後是八十七。」

「好的。」許醫生面不改色地說。「現在我要你倒數過去五個總統的名字。」

露絲不禁想抗議了:這個連我也說不上來!

茹靈眉頭緊鎖,開始沉思。「柯林頓,」停了一下之後她說。「過去五年還是柯林頓。」媽媽連問題都沒聽明白!她當然聽不明白。一向都是露絲來告訴她別人說的是什麼意思,換個角度把人家的話複述給她聽。她會告訴媽媽說「倒數」意思就是「先說這一屆總統是誰,然後說前面一屆,然後再往前又是誰」。如果許醫生用流利的普通話問這個問題,那答案肯定難不倒茹靈。「這個總統,那個總統,」媽媽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毫無分別,都是些大騙子。大選以前說不加稅,選上以後還是要多收稅。之前說不要犯罪,之後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減救濟金。我來到這個國家,我沒有救濟金。這怎麼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濟金)只會把人養懶,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來醫生又問了許多可笑的問題。

「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星期一。」茹靈永遠也分不清問幾號和星期幾有什麼不同。

「五個月前的今天又是幾號?」

「還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動腦筋考慮一下,她回答的一點都不錯。

「你有幾個外孫?」

「我還沒有外孫呢。她還沒結婚呢。」醫生竟看不出她是在開玩笑!

茹靈就像是電視競猜節目上的大輸家。楊茹靈得分:負五百分。接下來是競猜節目的最後一輪……

「令愛今年幾歲了?」

茹靈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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