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部分 第二十二章

那天晚上,弗里思把當地報紙送進屋來,我看見報頭橫貫著大字標題。他把報紙送進房間,攤在桌上,邁克西姆不在房間里,他提前上樓去更衣,裝備進晚餐。弗里思逗留了一會兒,看我有什麼話要說。這回發生的事情對於家裡的每個人關係重大,我要是對此不置一詞,未免不成體統,像是存心要傷害別人感情似的。

於是我說:「這事情真可怕,弗里思。」

「是的,太太。下房裡大家都非常難過,」他說。

「德溫特先生更不好受,」我說。「他非重新經歷一遍往事不可。」

「是的,太太。真不好受。這一切確實叫人難過,太太,我是說認了第一具屍體之後還得去認領第二具。想來這一次該確定無疑了,船上的屍體真是已故的德溫特夫人?」

「恐怕是的,弗里思,這一次確定無疑了。」

「大家都覺得奇怪,太太,她竟然就這樣讓自己給關在艙里。她可是駕船老手啊。」

「不錯,弗里思。我們大家都有同感。可是意外事故是難免的。至於事故的真相,恐怕咱們誰也無從知悉了。」

「我看也是這樣,太太。儘管如此,這仍然是個巨大的打擊。下房裡大家都非常難過。而且又是緊接著那天的宴會突然發生的。真有點不湊巧,是嗎?」

「說得不錯,弗里思。」

「看來要舉行一次證人傳訊是不是,太太?」

「是的。不過你知道,那只是走個過場。」

「那當然,太太。不知道要不要我們中的任何人去提供證詞?」

「不會吧。」

「要是我能效勞,我一定全力以赴。這點德溫特先生知道。」

「是的,弗里思。我敢肯定,他了解你。」

「我跟下房裡的人說,不要七嘴八舌亂議論。不過,要管住這些人,可不容易,特別是那些丫頭。當然,羅伯特我可以對付。這個消息對於丹弗斯太太恐怕是個沉重的打擊。」

「是的,弗里思,這在我意料之中。」

「午飯以後,她頭也不回地直奔自己的房間,再也沒下樓來。剛才,艾麗斯給她端去一杯茶,還送上報紙。她說丹弗斯太太看上去像是病得不輕。」

「說真的,那倒還是讓她留在自己房裡好,」我說。「倘若她病了,那就用不著再叫她起身去料理各種家務。也許艾麗斯會把我的意思告訴她吧?菜譜的安排完全可以由我自己負責,我是說我直接去同廚子商量著辦。」

「好的,太太。不過我不認為她真有什麼病,太太。主要是德溫特夫人的船被發現,她受了刺激。她對德溫特夫人真是忠心耿耿。」

「不錯,」我說。「這我知道。」

弗里思說完走出房間去。我乘邁克西姆還沒下樓,飛快朝報紙掃了一眼。頭版上有通版一大欄文字,還登了邁克西姆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很難看,又模糊不清,大概至少是十五年前拍的。看見這樣一張照片赫然登在頭版,真叫人難受。版面的底部還有短短一行文字寫到我本人,說我是邁克西姆的第二個妻子,接著又提到出事前不久他剛在曼陀麗舉行了化裝舞會。這些事經報紙的黑體鉛字一張揚,聽上去多少不近人情,又多麼殘酷。報上說呂蓓卡才貌雙全,認識她的人無不喜歡她,可是在一年前淹死了。不料,邁克西姆到了第二年春天馬上續弦,而且直接把新娘子帶回曼陀麗來(報上就是這麼說的),還為她舉行了大型化裝舞會。翌日早晨,他前妻的屍體被發現,就在她那艘帆船的船艙里,帆船沉沒在海灣的海底。

整個報道當然全是事實,某幾處稍有失真,那也是為了給數以百計的讀者一些刺激,這些讀者花了錢訂閱報紙,都想讀到有價值的內容。報道把邁克西姆寫得心術不正,簡直是耽於淫樂的搞女人的老手:帶著「年輕的新娘」——報道的原話——回了曼陀麗,舉行舞會,聽上去好像我們想在世人面前炫耀自己。

我把報紙塞在一隻椅墊底下,免得邁克西姆看到。可是我沒法把晨報也藏起來。我們訂閱的倫敦報紙也登載了這事,上方是一張曼陀麗的照片,底下是文字報道。曼陀麗成了新聞;邁克西姆也不例外。報上把他稱為邁克斯?德溫特,這名字聽上去多麼油滑而有失尊嚴。化裝舞會的次日發現了呂蓓卡的屍體,各報對此都大肆渲染,就好像兩者是某種人為的安排。那兩份報紙都用上了「有諷刺意味」這個字眼。不錯,事實確實有諷刺意味,因此報上才大登特登。早飯時,我看到邁克西姆讀著一份又一份的報紙,最後連那份當地報紙也沒漏過,讀著讀著,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趕快把手伸過去。「見他們的鬼去,」他低聲咒罵。「見他們的鬼,見他們的鬼去吧!」

我想這些記者如果打聽到事情的真相,還不知會寫出怎麼樣的報道。那時候將不再是一欄,而是五欄、六欄。在倫敦還會出特刊,貼上街頭;報童在大街上,在地下鐵道車站外,叫賣特大新聞。由六個字母組成的那個駭人的詞,①用黑色的油墨印得奇大無比,赫然出現在特刊的中央。①指「謀殺」(murder)一詞。

早飯後,弗蘭克來訪。他臉色蒼白,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像是一夜沒睡。「我對電話局說過了,請他們把所有打到曼陀雨來的電話接到我辦事處去,」他對邁克西姆說。

「不管電話是誰打來的。要是記者打電話來探聽消息,由我出面對付好了。任何其他人也一概由我來應付。我不希望你們倆被人吵得沒法安生。已經接到好幾個本地人打來的電話。我一律以同樣的話答覆:德溫特先生和德溫特夫人對於諸親好友的慰問不勝感激,並請各位能夠諒解,這幾天他們不能接聽電話。萊西夫人在八點半鐘光景打來電話,說是準備立刻來看望你們。」

「喔,我的老天……」邁克西姆開始叫苦。

「別急,我替你們擋了駕。我坦率地對她說,我不認為她大駕光臨能對事情有任何助益;我還說除了德溫特夫人,你誰也不願見。她問傳訊何時舉行,我說日期尚未決定。

不過如果她在報上看到消息,我們可沒法不讓她到場。「

「那些該死的記者,」邁克西姆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弗蘭克說。「我們大家都巴不得把這些傢伙的脖子扭下來,可是這些人的出發點你也得理解。這是他們的生計。當記者的,總得為自己的報紙幹事。

要是干不出什麼名堂,編輯會砸了他們的飯碗;同樣,要是編輯搞不出一張銷路很廣的報紙,老闆就會砸他的飯碗;而如果報紙沒有銷路,老闆就得賠錢。你不必接受採訪,向記者發表談話,邁克西姆。這事我會代你出面的。你得集中精力搞出一份證詞,以備傳訊時用。「

「我明白自己該說些什麼,」邁克西姆說。

「這你當然明白。可是別忘了,這次由霍里奇這老傢伙當驗屍官。這人很有點纏人的工夫,老愛在一些不相干的細枝末節上鑽牛角尖,以此來讓陪審團看看他做事可不含糊。可別讓這傢伙惹得你上火。」

「我幹嗎要上火?又沒有任何值得上火的理由。」

「是沒有上火的理由。可是我以前參加過這種由驗屍官主持的傳訊。在這種場合,很容易把一個人弄得情緒緊張,煩躁易怒。你可別去把這傢伙惹怒了。」

「弗蘭克說得對,」我說。「我明白他的用意。傳訊越是順利,早早結束,對大家說來就越是好受一些。然後,一俟這件可怕的事情過去,我們大家都會把它忘個一乾二淨,別人也會忘懷的,是不是,弗蘭克?」

「是的,那當然,」弗蘭克說。

我仍舊不敢看他的眼睛,不過在心裡卻進一步肯定,他了解事情的底細。他自始至終是知情者,打一開始就知道。我又記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是我在曼陀麗度過的第一天,他同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這對夫妻一起來吃中飯。那次,比阿特麗斯對於邁克西姆的健康狀況說了幾句很不得體的蠢話。我記得弗蘭克曾如何不動聲色地扭轉了話題,又如何在一旦出現困難時毫不引人注目地幫助邁克西姆擺脫窘境。無怪乎弗蘭克會那麼反常,老是不願提起呂蓓卡,而每當我們剛要談得投機,他總是馬上變得十分拘謹刻板,以古怪的莊重神態沒話找話地拉扯。這一切我現在全明白了。弗蘭克知道底細,但是邁克西姆對此還蒙在鼓裡,而弗蘭克又並不希望邁克西姆知道他了解事情的底細,我們三人就這樣站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撤除彼此之間微妙的屏障。

我們不再受電話打擾之苦:電話一律轉接到莊園辦事處。這麼一來,乘下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星期二的到來。

我沒見丹弗斯太太露面,菜單還是照樣送來讓我過目,我沒再要求改動菜譜。我向克拉麗斯這小丫頭打聽她的情況。丫頭說丹弗斯太太與平時一樣照管著家務,只是同誰都不講話,三頓飯全端到她那套房間的起居室里,獨個兒關了門進餐。

克拉麗斯圓睜著雙眼,顯然相當好奇,可她從不向我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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