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六月底邁克西姆要去倫敦赴社交宴會。那是涉及本郡公務的一次宴會,只有男賓出席。他離家兩天,讓我獨個兒留在莊園里。我很擔心他這次出門會遇到什麼不測事件。

在我望著他的坐車在車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我似乎真的感到此別將成永訣,以後再也見不著他啦。我指的自然是一場車禍,彷彿下午當我散步回來時,就會見到嚇得面如土色的弗里思正在那兒等著向我稟報噩耗,說某個鄉村醫院的醫生已經來過電話。「你一定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來,」他會這麼說。「恐怕你得準備好承受巨大的打擊。」

接著又彷彿是弗蘭克來了,我們就一起到醫院去,邁克西姆已認不出我來。我就這麼坐在午餐桌前,胡思亂想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我想像有一大群本地人士來參加葬禮,圍聚在教堂墓地的四周,我自己則倚傍著弗蘭克的手臂。這一切在我看來是如此真切,以至我連餐桌上的飯菜一點也沒碰。而且一直豎起耳朵,生怕錯漏了電話鈴聲。

下午,我坐在花園的栗子樹下,膝上擱著本書,可是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我一看到羅伯特穿過草坪走來,心想一定有電話來啦,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太太,俱樂部來電話,說是德溫特先生十分鐘前已到了那兒。」

我合上書本。「謝謝你,羅伯特。他這麼快就到啦。」

「是啊,太太。一路挺順利。」

「他沒有要我接電話。或者留下什麼特別口信?」

「沒有,太太。只是說他已平安到達。電話是那兒的門房打來的。」

「知道了,羅伯特。多謝你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再沒有暈眩欲吐的感覺。心裡的疑懼豁然開釋,好似橫渡過海峽安然抵達彼岸一般。我頓時感到飢腸轆轆,所以一等到羅伯特回進屋子,就立刻爬過長自,溜進餐廳,從食品櫃里偷了些餅乾。一共六塊,是巴斯一奧利弗牌的。接著我又隨手拿了個蘋果。真沒想到會餓得這麼慌。我走到林子里才開始大嚼起來,生怕在草坪上吃會被窗口的僕人瞧見,那樣一來,他們會到廚師面前搬口舌,說什麼剛才看見德溫特夫人用餅乾和水果填肚子來著,想必是不喜歡廚房裡做的飯菜。廚師當然就不高興啦,說不定還會到丹弗斯太太面前抱怨幾句呢。

想到邁克西姆已平安抵達倫敦,再加上把那幾塊餅於吞進了肚子,我心情極為舒暢,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在心頭油然而生,大有無牽無掛一身輕的味道,好比是孩提時代度周末,既不用上課,也不要預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以套條舊裙子,穿雙帆布鞋,跟鄰屋小朋友在附近公共草地上一起玩「獵犬追野兔」的遊戲。

我當時的感覺正是這樣。來曼陀麗後我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想必是邁克西姆到倫敦而不在身邊的緣故吧。

我竟產生這種大不敬的念頭,為此我頗為吃驚。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不希望他離開身邊。而現在卻如此輕鬆愉快,步履輕盈,情不自禁地要像孩子那樣,連蹦帶跳地穿過草地,連滾帶爬翻身下坡。我抹去嘴上的餅乾屑,大聲呼喚傑斯珀。哦,我所以有這種感覺,也許因為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吧……

我們穿過幸福谷,朝小海灣走去。杜鵑花已經凋謝,皺曲的褐色的殘花零落散在青苔地上。風信子花尚未凋零,在山谷盡頭處的林子里鋪下一層厚實的絨毯,花叢間還不時冒出一些捲曲嫩綠的羊齒草。答蘚溢出陣陣深沉的濃香;風信子花飄散著帶點苦澀的泥土味。我躺在風信子花旁的茂密草叢中,頭擱在手掌上,傑斯珀守在我身邊。它氣喘吁吁地望著我,樣子傻乎乎的,唾液沿著舌頭和肥厚的下顎往下滴。林中某處枝頭息著幾隻鴿於。四周一片恬靜寧謐。我感到奇怪,為什麼當你孓身獨處時,同樣的環境竟會顯得那麼可愛。這時候要是有個朋友,舊日的同窗,坐在我身旁絮叨:「喂,順便告訴你,前幾天我遇到老同學希爾達啦。你還記得她嗎?就是那個打得一手好網球的同學。

她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孩子。「這該多殺風景,多無聊乏味。你就顧不上欣賞身旁的風信子花,也沒法側耳諦聽頭上鴿子的咕鳴。此刻我不希望有誰呆在身邊,甚至邁克西姆也不例外。要是邁克西姆在這兒,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躺著,閉目養神,嘴裡還嚼著一根青草。我一定是在一旁察顏觀色,留神他的眼神和表情,心中暗自揣摩,這合他的心意呢還是讓他感到煩膩,還得不時忖度他在想些什麼。而此刻我可以舒舒坦坦地躺著,全然不必為此操心。邁克西姆這會兒在倫敦。以後要是還有機會子身獨處,那該有多美!喔,不,我是說著玩的。這種邪念豈非是對愛情的背棄?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邁克西姆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從風信子花叢中站起身來,朝傑斯珀厲聲吆喝。我們一塊兒出了林子,沿山谷走向海灘。這時正值退潮,大海寧靜而遙遠。那邊的海灣宛若平靜如鏡的浩瀚湖面。望著此刻的大海,怎能想像出它洶湧咆哮的情景,正如置身於炎夏之中豈能想像寒冬的蕭瑟?周圍沒有一絲兒風,燦爛的陽光瀉在輕輕拍岸的海水上;海水漫人礁石之中,形成一泓泓漩水窪。傑斯珀一溜煙爬上礁岩,扭頭瞥了我一眼,一隻耳朵往後耷拉在腦袋上。一副調皮的怪模樣。

「傑斯珀,別往那邊去,」我說。

它當然不聽我的話,放開步子便往那邊跑。「這個搗蛋鬼,」我說出聲來,接著也縱身翻上礁岩,去追趕傑斯珀,似乎並不是我自己有意要闖到另一側海灘去的。「唔,可不是?」我暗自嘀咕。「實在沒法子。管他呢,反正邁克西姆不在身邊。這總不能怪我啊!」我踩著礁石間的水窪,哼著小調向前走,退了潮的小海灣,看起來與漲潮時不一樣,不再那麼令人望而生畏,狹小的港灣裏海水大約只有三英尺深。我想。在這平靜的淺水中駕起輕舟,隨波蕩漾,確是夠逍遙的。浮簡還在老地方。上面漆著的是綠白兩種顏色,這我上回可沒有注意到。也許是由於那幾天霪雨不止,色彩不甚清晰。海灘上闃無人影。我腳踩圓卵石,來到海灣的另一側,爬上防波堤的石砌堤壁。傑斯珀儼然像是識途老馬。跑在頭裡。堤壁上安著一隻環,一架鐵梯自上而下伸入水中。也許那皮筏就曾拴在這兒,而遊人也是借這架鐵梯上筏子的。浮簡就在對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上面還寫著什麼。我側過身伸長脖子看上面的字:「Je Reviens」。怪有趣的名字。這不像是一般的船名。不過那艘船原先也許是艘法國造的捕魚船吧,漁船有時倒是起那種名字的,什麼「平安歸來」啦,「我還安在」啦,等等。「Je Reviens」——「我歸來」。

不錯,這是個挺吉祥的船名,可惜用在那條船上並不恰當,因為它一去不復返啦。

如果越過海岬處的燈塔,在那邊的海灣航行,一定是夠冷的。這兒海水平靜如鏡,可是那邊海岬處,即使在今天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潮水也在奔騰不息,水面捲起一層白色的碎浪。小船一旦繞過海角,駛出陸地環抱的海灣,就得聽憑風浪擺布,東倒西歪。

海水也許會嘩嘩撲上船來,在甲板上漫溢橫流。手扶舵桐的駕船者也許會拭去濺在她眼睛和頭髮上的水花,抬頭向那綳得緊緊的風帆掃一眼。不知道那艘小船漆的是什麼顏色,說不定也是綠白雙色,和那個浮筒一樣。船身不很大,有個小船艙,弗蘭克曾這麼對我說過。

傑斯珀用鼻子喚著那架鐵梯子。「走吧,」我說,「我可不想跟著你轉了。」我沿著港灣的堤壁走回海灘。林子邊上的那座小屋顯得不像上一次那麼遙遠,那麼森然可怕。

這種變化是由太陽引起的。今天,沒有淅瀝的雨點打在屋頂上,我順著海灘朝小屋緩緩走去。說到底,那不過是座普通的小屋,裡邊又沒住人,一點沒什麼好害怕的。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有一段時間不住人,總會顯得潮濕、陰森,連新蓋的平房和別墅也不例外。

況且,他們還在這兒舉行過月夜聚餐之類的娛樂活動。周末來客也許常上這兒來游泳遣興,隨後乘船在海面上兜風巡遊。我站定身子。朝屋前那座無人照看的爬滿尊麻的庭園打量了一番。得派人來清理一下。差個園丁來,不該把它丟在一邊,荒蕪成這般模樣。

我推開庭園的小門,走到屋子門前。屋門虛掩著。我清楚地記得,上回我是把門關嚴的。

傑斯珀吠叫起來,把鼻子湊在門沿下一個勁兒嗅著。

「別這樣,傑斯珀,」我說。它還是死勁在喚個不停,把鼻子探進門框里。我推開門,朝裡邊張望。屋裡還是像上次那樣黑洞洞的。一切依然如舊。蜘蛛網依然掛在船模的索具上。不過,屋子盡頭那扇通向船庫貯藏室的門卻開著。傑斯珀又汪汪大叫起來,貯藏室里撲通一聲,是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傑斯珀狂吠著從我跨下竄入屋內,隨即朝洞開著的貯藏室門猛撲過去。我跟在它後面朝里走了幾步,然後猶豫不決地站在屋子中央,心兒怦怦直跳。「傑斯珀,回來,別像個傻瓜,」我說。它站在門口,仍狂怒地吠叫不停,聲音近乎歇斯底里,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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