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車道上有汽車的聲音響起,我猛地驚跳起來,一定是比阿特麗斯夫婦到了。我看看時鐘,剛才十二點,沒想到他們這麼早就來。邁克西姆還沒回家。我不知道能不能跳出窗子,躲到花園裡去。這樣,如果弗里思把他們領到晨室,看見我不在,就會說:「太太大概出去了。」這是很自然的事,客人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反常。

我向窗子奔去,兩條狗帶著詢問的目光望著我,傑斯珀還搖著尾巴跟著跑過來。窗子外面是平台,再過去一點是小草地。正當我準備擦過石南花跳出窗子時,我聽見人聲漸近,於是又趕快退回房間。肯定,弗里思告訴他們這會兒我正在展室,他們便從花園這條路進屋來了。

我快步走進大客廳,直奔左首近處的一扇門而去。門外是一條長長的石築甬道。我沿著甬道狂奔,完全意識到自己又在犯愚蠢的錯誤。這種突發性的神經質使我鄙視自己,但是我知道這會兒無論如何沒法見客人。

甬道大概通往宅子的後部。轉過一個彎,我來到另一段樓梯跟前。在這兒我碰上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傭,她提著拖把和木桶,大概是打雜的女工。她驚異地望著我,彷彿見了鬼,顯然是沒料到會在這兒遇到我。我心慌意亂地說一聲「早安」,就向樓梯奔去。

她回了一句:「早安,太太」,一面大張著嘴,眼睛瞪得滾圓,好奇地望著我登上樓梯。

我想走上樓梯一定便是卧室,我能在東廂找到自己的那套房間,然後往裡邊一躲,直到午飯時分世俗禮儀逼得我非下樓不可時再說。

我大概把方向弄錯了。因為穿過樓梯口的一扇門,我發現自己來到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這條走廊我沒見到過,多少同東廂的走廊相似,只是更寬大,另外,因為牆上嵌鑲著護壁板,比東廂的也更黝暗。

我遲疑一下,接著往左拐彎,來到另一個寬敞的樓梯口平台。這兒一片死寂,光線暗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要是早上曾有使女在這兒打掃,那麼這會兒已經完工下樓,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沒有那種清掃地毯之後散發出來的灰塵味兒。我獨自站在那兒,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四下靜得出奇,簡直就像人去樓空的大宅,置身其中使人覺得相當壓抑。

我隨手打開一扇門,來到一間黑屋子。百葉窗全關著,一點光線也透不進來,但我影影綽綽地看到房間中央裹在白罩單里的傢具輪廊。房間里很悶,有股霉味兒,就像那種實在難得使用的房間,不住人時,把各種擺設往床鋪當中一堆,罩上一條被單。也許從去年夏天以來,窗帷一直不曾拉開過,現在你要是走去拉開它,打開那吱咯作聲的百葉窗,也許會有一隻在裡邊關了好幾個月的死飛蛾掉在地毯上,與一枚早已被人遺忘的扣針並排著作了伴,還有一片枯葉,那是上一次關窗之前被風吹進房間的。

我輕輕關上門,無所適從地沿走廊向前。兩邊都是關著的房間。最後我來到一個從外邊牆頭凹陷進來的小壁角前。這兒有一扇大窗,總算給我帶來了亮光。從這兒望出去,下面是平整的草地,草地往外延伸,便是大海。海上吹著一陣西風,在明亮的綠色水面上激起粼粼白浪,飛快地從岸邊蕩漾開去。

大海近在咫尺,比我原先想像的要近得多。大海就在草地下邊一個小樹叢腳下奔騰,打這兒去只要五分鐘便可以走到。如果我把耳朵貼近窗戶,我還能聽到浪花拍擊近處什麼地方一個小海灣的聲響。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兜了一個大圈,此刻正站在西廂的走廊里。丹弗斯太太說得不錯,是的,在這兒確能聽到大海的濤聲。人們甚至可以想像,在冬天,大海會爬上陸地,淹沒草坪,危及房屋本身。即使在此刻,因為風大,窗玻璃上也已經蒙上一層水汽,像是有人在上頭呵了一口氣,這是從海上吹來的帶鹽味的輕霧。

一片烏雲在天空這沒了太陽。大海頓時變得黝暗,陣陣白浪也狂暴地奔騰起來,不再像我剛才看見的那種歡快閃光的樣子。

不知道什麼緣故,我因為自己住在東廂而慶幸,我還是寧願觀賞玫瑰園,我可不愛聽大海的咆哮!

我走回到樓梯口的那一方平台,一手扶著欄杆準備下樓。這時我聽見背後的房門打開,丹弗斯太太出現了。我們兩人誰也不說話,瞪著眼睛對視了一會。她一見到我,立刻戴上一副假面具,使我無法判斷她的眼睛射出的是怒火還是好奇的目光。雖然她什麼也沒說,我卻又心虛起來,羞愧得猶如擅自闖入別人屋子而被逮了個正著。我的臉漲得通紅,無異是告訴她我心中鬼。

「我走錯路了,」我說。「我本想到自己的房裡去。」

「您走到屋子的另一頭來了,」她說。「這兒是西廂。」

「是的,我知道」,我說。

「您有沒有走進哪個房間看看?」她問。

「不,」我趕快回答。「沒有。我只是打開過一扇房門看了看,沒有進屋,那裡暗極了,東西都蒙著罩單。我很抱歉,我並沒有想弄亂東西的意思。你大概希望把這兒的一切都鎖在屋子裡收藏好。」

「要是您想打開看看,我立刻照辦,」她說。「您只要吩咐一聲就行了。這些房間都是布置好的,隨時可以使用。」

「喔,不,」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請別這麼想。」

「也許您希望我帶您看看西廂所有的房間吧?」

我忙搖頭說:「不,我可沒有這個想法,喔,我得下樓去了。」我沿著樓梯走下,她跟在我身邊,就像押解犯人的衛兵。

「隨便什麼時候,只要您有空,跟我說一聲,我就帶您看看西廂的這些房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帶我看房間,這使我隱約覺得不安。其中原因,我也不明白。她緊釘著不放的口吻使我回想到童年時代有一次到朋友家玩,那家有一個年齡比我大的女兒,她拉著我的手臂,在我耳畔低語:「我知道在媽媽卧室的櫥里藏著一本書,怎麼樣?去看看嗎?」我記得她在說話時臉激動得煞白,閃亮的眼睛睜得滾圓,一面還不住捏我的膀子。

「我可以把罩單取走,這樣您就能見到這些房間的本來面貌,」丹弗斯太太說。

「本來今天早晨我就可以帶您參觀,但是我以為您在晨室里寫信。您什麼時候有事吩咐,請打個電話到我房間來。把這些房間打掃一下,布置停當,不花多少時間。」

這時,我們已走下那一小段樓梯。她推開一扇門,側身讓我走過去。她那陰沉的眼睛察看著我的臉。

「丹弗斯太太,你太好了,」我說。「以後再麻煩你吧。」

我們一起走到門外的樓梯口,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是站在大樓梯的頂端,就在吟遊詩人畫廊的背後。

「您怎麼會走錯路的?」她問我。「通往西廂的門與這扇門很不相像哩。」

「我不是從這個方向走的,」我說。

「那您一定是從後面,從石築甬道到西側去的羅?」她說。

「是的。」我不敢與她的眼光相遇。「我是從石築道的方向走的。」

她仍然一個勁兒盯著我,彷彿要我解釋一下為什麼突然張皇失措地離開晨室,跑到宅子的後部去。我驀地意識到,她一定在暗裡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也許從我一闖進西廂時起,她就在門縫裡窺視著我。

「萊西夫人和萊西少校已到了好一會兒,」她告訴我。「十二點鐘剛敲過,我聽到他們汽車駛近的聲音。」

「哎喲,」我說。「我可不知道!」

「弗里思一定把他們領到晨室去了,這會兒怕快十二點半了吧。現在您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嗎?」

「知道了,丹弗斯太太,」我說著下了大樓梯,走進大廳。我知道她一定還站在上面,盯著我看。

這一下非得回到展室去見邁克西姆的姐姐和姐夫不可了,再也不能跑到卧室去躲起來。走進客廳時,我扭頭朝後望去。果然,丹弗斯太太還站在樓梯口,像個黑衣哨兵似的監視著我。

手按在門上,我在晨室外稍稍佇立一會,諦聽屋裡說話的聲音。房裡好像有很多人。

這麼說來,我在樓上那工夫,邁克西姆已經回來,也許還帶著他的總管事。我頓時覺得一陣緊張,心像是懸在半空,童年時代被人召去向客人行禮常有這種感覺。

我扭動門把,冒失地闖了進去。大家都不說話了,一張張臉孔全朝我這邊轉過來。

「啊,她總算來了,」邁克西姆說,「你躲到哪兒去了?我們正準備派人分頭去找你。這是比阿特麗斯,這是賈爾斯,這是弗蘭克?克勞利。嗨,當心,你差一點踩在狗身上。」

比阿特麗斯個子很高,肩膀寬寬的,長得很好看,眼睛和頜部同邁克西姆很相像。

不過她不像我原先想像的那麼漂亮,比阿特麗斯粗獷得像個男子,完全是那種養狗成癖、擅長騎射的人物。她沒有吻我,只是緊緊捏著我的手一握,一面還筆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她轉過臉去對邁克西姆說:「跟我想像的大不相同。完全不像你描述的那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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