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 天理國法人情

除了那些被斷完官司的人不願離去外,隨著江逐流斷案程序的一步步進行,看熱鬧的百姓也不斷增多。冬日大多數人都閑在家裡沒事可做,此時有熱鬧可看,自然都圍聚過來。等看到江逐流判案的精彩手段層出不窮,就更不捨得走了。於是不知不覺中,縣衙門外竟然聚集了數百個百姓,人人都看得眼睛發直,連道比去戲檯子看幾部連軸大戲還要過癮。

江逐流拿過最後一冊案卷,口中喝道:「傳原告王張氏上堂。」

在衙役們的呼喊聲中,王張氏顫巍巍地走上公堂,跪到在地上,口中喊道:「老身王張氏叩見縣丞大人。」

江逐流微微搖頭,口中說道:「王張氏,你多大年歲?」

「稟縣丞大人,老身今年五十六歲。」

「你上得堂來,狀告何人?」江逐流按程序問道。

王張氏伏在地上,口中說道:「縣丞大人,老身狀告我那兒子忤逆不孝。」

「哦,有何不孝的行為,請向本縣道來。」

「老身的兒媳外貌俊俏,老身心中不喜,便讓逆子寫休書休妻,可那逆子卻不聽老身之言,不肯寫那休書。老身這才告到滎陽縣衙門,求縣丞大人為老身做主。」

說著,王張氏竟然哀聲痛哭起來。

江逐流點了點頭,說道:「王張氏,莫要哭泣。你先起身侯在一旁,看本縣為你做主。」

王張氏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

江逐流又道:「傳被告王山夫婦上堂。」

王山夫婦在眾百姓的指指點點中走上公堂,夫妻倆伏身跪下,口中稱道:「草民王山、民婦王柳氏見過縣丞大人。」

江逐流從公案後往下看去,王山是一個外表忠厚的農家漢子,王柳氏皮膚黝黑,若說是十分俊俏,倒也談不上,只是眼睛很大,鼻樑筆挺,看起來有一種嫵媚之氣。

「大膽王山,」江逐流拿過驚堂木重重一拍,口中喝道:「你家母親告你忤逆不孝,你可知罪?」

王山一哆嗦,以頭觸地說道:「縣丞大人,小人對家母一向恭敬孝順,百依百順。無論是家務活和地里的農活全由小人夫婦倆包了,從沒有捨得讓母親勞動一根手指頭。」

王柳氏也伏在一旁說道:「縣丞大人,拙夫對母親十分孝順。每日里熱茶熱飯燒好後,拙夫總是讓妾身先送給母親身邊,請她老人家先行品嘗,然後我夫婦二人才開始用飯。請縣丞大人明鑒。」

「王張氏,你兒子兒媳說的可是實情?」江逐流看向王張氏。

王張氏連忙跪倒在地,口中說道:「縣丞大人,老身不稀罕他們把飯菜送到老身跟前,老身寧可自己下地幹活,也要讓逆子王山休掉那狐狸精。」

「狐狸精?」江逐流一皺眉道:「王張氏,你的意思是,兒媳王柳氏有不守婦道之舉?」

王張氏搖頭道:「稟縣丞大人,那倒沒有。只是老身每日里看她和我那逆子眉來眼去,十分不順眼。」

「哦,原來如此。王張氏,你且起身。」江逐流又望著伏在堂下的王山夫婦,口中說道:「王山,你一歲喪父,是你母親王張氏把你拉扯成人,現在你母親讓你休掉妻子王柳氏,你可願意?」

王山伏在地上連聲說道:「稟告大人,小人願意為母親做任何事情,只求大人不要讓小人休掉妻子。」

王柳氏也哀聲說道:「縣丞大人,賤妾自從進王家,兢兢業業,恪守婦道,對婆母孝敬有加,不知道婆母為何看不慣賤妾。賤妾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只求大人莫要讓賤妾離開我夫。」

其聲哀痛,聞者無不動心。

江逐流心中也大是不忍,他扭頭看向王張氏,卻發現老太婆脖子扭到一旁,似乎對兒媳王柳氏的哀訴不屑一顧。

江逐流嘆了一聲,口中說道:「王張氏,你兒子兒媳的話可曾聽到?你可否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

王張氏犟著脖子說道:「縣丞大人,只要我那逆子肯休掉王柳氏,老身什麼都可以答應。」

江逐流微笑道:「王張氏,你為何一定要讓兒子休掉王柳氏呢?」

王張氏憤憤道:「老身看不慣這個狐狸精身上的狐媚氣。」

江逐流反問道:「既然你看不慣王柳氏身上的狐媚氣,那麼當初給兒子保媒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拒絕呢?怎麼同意你兒子和王柳氏的婚事呢?」

王張氏張口結舌,半天回答不上來。最後她老臉一擺,澀聲說道:「都怪老身當初瞎了眼,沒有看出她是個狐狸精。他們成婚後老身才發覺,兒子整日和這個狐媚子廝混在一起,哪裡有工夫搭理老身!老身求大人為老身做主,讓不孝子王山休掉狐媚子!」

江逐流點了點頭,到這一步案情基本上算是大白了,這個案子和他事先的判斷完全一樣。王張氏青年守寡,把兒子拉扯大,心理上把對丈夫的思念轉化到對兒子的依戀上,不知不覺地產生了一種畸形的佔有慾。這種畸形的佔有慾在王山沒有娶媳婦兒前尚未表露出來。等王山娶了媳婦兒,整日里和媳婦兒呆在一起,自然陪王張氏的機會就少了。王張氏自覺受了冷落,不知不覺就把這種情緒轉化到對王柳氏的厭惡上面。她認為一定是兒媳王柳氏長得太俊俏,所以才魅惑住了兒子王山的心,讓他沒有時間來陪伴自己,因此,王張氏才來滎陽縣衙門狀告兒子王山忤逆不孝,堅持要讓王山休掉兒媳王柳氏。

案情是清楚了,可是怎麼判呢?江逐流犯了躊躇。

這種案子若是在現代社會,大家都會一笑了之,沒人會把它當回事兒,因為本來就是婆婆無理取鬧。可是話又說回來,在現代社會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現代社會人們交往活動多,娛樂方式和娛樂手段也多,單身母親有很多排解苦悶情緒的手段,幾乎不可能產生對兒子的畸戀。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案子發生在宋代,這就讓江逐流感到非常麻煩,非常棘手。首先在宋代,人們根本不會覺得王張氏此舉是無理取鬧,他們會覺得是天經地義的,兒子孝順母親,本來就該母親說什麼兒子聽什麼。

江逐流記憶中比較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陸遊休妻。陸遊的母親是宰相的孫女,有文化有教養,應該是通情達理之輩,而陸遊的第一任妻子唐婉兒更是陸遊舅父的女兒,是陸母親親內侄女。可是陸母偏偏看不慣陸遊和唐婉兒的柔情蜜意,不顧陸遊和唐婉兒的苦苦哀求,硬是逼迫著陸遊休掉唐婉兒,以至於若干年後,陸遊再次遇到已經嫁給皇族子弟趙士程的唐婉兒後,一時感觸,寫下了名傳千古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籘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母是名門之後,教養和學識非一般人家所能比擬,可是大詩人大詞人陸遊還不得不迫於母親壓力和情投意合的表妹唐婉兒離婚。可見在宋代人們對「孝」字之看重。只是這個「孝」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不過是愚孝而已。

陸母是名門之後通情達理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鄉野村婦王張氏?江逐流心下盤算,感到十分左右為難。

若是按照大宋律去斷這個案子,那麼一個辦法就是逼王張氏的兒子休掉王柳氏,滿足王張氏典型的畸戀心理;另一個辦法則是以忤逆不孝的罪名判王張氏的兒子充軍發配。無論是哪一種結果,江逐流都不願意看到。因為以現代人的觀念來看,王山和王柳氏並無過錯,如果強迫他們分開或者讓他們接受刑罰,那就太殘忍太不人道了。

可是如果不按照大宋律去判,王張氏會同意嗎?下面看熱鬧的百姓會心服口服嗎?他們從小接受的觀念就是百善孝為先,什麼事情都應該長者說了算。現在江逐流判案子說,王張氏無理取鬧,王山和王柳氏繼續生活在一起,不必休妻,這在宋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江逐流一邊翻看著卷宗,一邊默想著大宋律,盤算如何才能在現代人的觀念中和嚴苛古板的大宋律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介面,把這個忤逆不孝的案子斷得既符合大宋律,又符合江逐流的現代觀念。

江逐流盤算來盤算去,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契入點。忽然,他把目光落在案卷中一行字上:王張氏,五十六歲,守寡多年,現有獨子王山……

江逐流一敲桌子,有了!王張氏不因為疼愛兒子進而產生了畸形的佔有慾才狀告兒子王山嗎?要解開這個案子,還要從疼愛兒子幾個字上入手。

公堂下的人都奇怪地望著江逐流,心說縣丞大人怎麼了?前面的疑難案子那麼難斷,都在他手中迎刃而解了,最後這樁案子案情如此簡單,怎麼偏偏就沉思起來?莫非這案情中來另有蹊蹺不成?

人們越聚越多,個個都恨不得把脖子伸斷,等著看江逐流如何斷最後這個案子。

「啪!」江逐流拿過驚堂木,狠狠地敲了一聲桌子!

圍觀的百姓心中一喜,心道縣丞大人終於開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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