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畫家目光痴滯,沉在他自己的夢境里。

好一會兒他才似醒來:「你剛才問我什麼來?」

「沒有,我什麼也沒問。」

「剛才,剛才我們是說起了什麼?」

「愛情。」

「對了,愛情。愛情也是這樣,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說,聲音顯得過於平板。

「怎麼,你累了嗎?」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點兒冷?」

「也許是吧……咱們該回去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斷的聲響聽得清楚。

「對,征服。」畫家繼續說著。「不過,不過那不是靠權勢和武力……而是靠你內在的力量,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聽沒聽過鮑羅丁的那首曲子?那部關於伊格爾王遠征的歌劇?」

「哪國的?」

「別管哪國的。這不像你問的,你不像個不懂藝術的人。也別管是什麼時代的,這不重要。」

「歌劇?」

「對,你只要記住,那是一個王者遠征的故事。」

「哪個人,」Z說,「那個伊格爾王,他戰敗被俘。敵人說可以放了他,條件是他得答應不再與他們為敵。但是這不能答應,伊格爾王拒絕了這屈辱的條件。」

「他的神情,你懂嗎,」Z說,「或者是他的姿態,震撼了敵人。你懂嗎?那並不是簡單的寧死不屈,並不是你在電影里看到的那種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無尊嚴地叫罵,或者強擺出一副僵硬的姿勢,用冷笑為自己壯膽。不,絕對不是那樣。在我想來,那個王者他只是說:『不,這不行。』就像對他的部下說話一樣,就像告訴他的隨從說『不,這件事不能辦』一樣。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他生來就不懂除了高貴還能怎樣的人,他不幸被俘,但這並不說明有誰能夠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戰敗者應該有什麼特別的語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習慣。他唯一遺憾的是,因為征戰的疲勞,嗓音已不如往日渾厚圓朗,他可能會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於敵人的條件嘛?那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對他說『不,不行』就夠了,就算看得起他們了。」

「你看過嗎?」

「什麼?」

「這歌劇?」

「我是聽見的。從那音樂里你能聽見全部他的形象,高貴的神態、高貴的習慣和歷史。他以他高貴的意志贏得了敵人的敬佩,於是,波羅維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歌舞。我說的就是那時的樂曲。在蠻荒的草原上,夕陽輝照,伊格爾王這個塵世的戰敗者,享受著看似比他強大的敵人的尊敬,享受著敵國臣民獻上的歌舞……」

Z停了一會,也許是為了沉穩一下情緒,也許是在聽那遙遠空闊、揚揚浪浪的樂曲或者天籟之聲。

滿天里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爾王,」Z說,「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貴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當然,」Z又說,「那個波羅維茨可汗也不錯,也是高貴的人,因為……因為他懂得崇拜什麼。這就是我說的崇拜和……和征服……」

199

這天晚上,市場街上的畫室里,一遍一遍地放響著那出歌劇。

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

當然,正在轉動著的已經不是留聲機上的那張老唱片,而是錄音機里的磁帶。父親留下的那張老唱片沒能逃過文革的劫難。Z對這出歌劇的喜愛近乎偏執、無理,它的唱片和磁帶的各種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悶和得意時,首要之事是要讓它響起來。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時候,偶然放筆而恰中心思的時候,都要讓它響起來,讓那樂曲沉沉地或是熱烈地響徹他的畫室。這樣的時候,我記得畫家就像個虔誠的信徒那樣閉目危坐,在染滿了畫彩的地上,很久很久,無論深夜還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從那鏗鏘飛揚的節奏中跳起來,或者,就在那沉渾遼闊的旋律里睡去。

這夜那旋律又在市場街上傳揚,流過一個個空空的貨攤,彷彿從蠻荒的草原踏進這枯萎的城市,從生氣勃勃的遠古傲視這營營苟苟的現代。

O聽著,在燈下然後是在月光中,不時地看看Z。

Z還是坐得離O很遠,靠牆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幾乎不去動。燈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見他的臉。

我想那時,就是Z的窺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這間簡陋的畫室里,甚至不在這個塵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許是女教師O,也許是我,從那蒼涼又燦爛的旋律中,從畫家Z沉醉的呼吸里,聽出了:你的崇拜要變成崇拜你,你要高貴地去征服你曾經崇拜的高貴……

Z呢?我想Z可能會聽見另一條街上曾有過的二胡聲,因而我和Z都會看見一個少年從他爛醉的繼父身旁羞愧地走開,從他苦難、屈辱的母親身邊悄悄躲開,從他可愛的異父母姐姐身旁跑開,走向一座美麗的房子,走近一扇扇關閉著的高貴的門前。但是由於O的到來,畫家Z看見一扇扇關閉著的門正在打開,由於O對他的仰望。由於O走進這簡陋的畫室,由於O的委身於他,Z聽見,隨著那樂曲的漸漸輝煌所有的門正在紛紛打開,打開,打開,越來越快地打開,無窮無盡

也許O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

更晚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次做愛,O肯定會從畫家獨特的性愛傾向里再次聽見一個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愛他,這毫無疑問。

甚至愛他的征服。甚至愛自己的被征服。

讓他的崇拜變成崇拜他吧,O是願意的。讓他眼中的高貴委身於他吧,O喜歡。

只要是他喜歡的,她都喜歡。只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願。

O,也許就是美麗房子里的那個小姑娘,因為我聽見,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聽見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過):我不會再傷害他,我不會再讓他受傷害,絕不會再讓他高貴的心裡積存痛苦和寒冷,絕不讓這顆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裡一驚,最後這兩個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愛他,愛這個男人,絕無動搖。

200

做愛,最放浪的時候,也是最無可懷疑的時候,O曾聽見Z在她耳邊說:「記住,在這間簡陋畫室里的,恰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

有些喘息,聲音有些急迫。

這聲音將在Z不知所終的窺望中蔓延、擴展、膨脹,在O的記憶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記住,這世界上只有藝術是最高貴的,什麼王侯顯貴都不過是他媽的過眼煙雲,只有藝術是永恆,記住……對,我的藝術!並不是所有的畫室里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的書齋里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自稱藝術家的人都懂得藝術,我的藝術將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將從這間簡陋的畫室里認識什麼是藝術,將從你面前的這個人的身上看見什麼是高貴,這個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麼是神聖,那些被污辱和被損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們精神的追隨,對了我的藝術!如果他們學會了看見我,他們就會發現我並不在這條污穢媚俗的市場街上,而是在曠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轟鳴的無人之域,在寂靜的時間裡,在只有陽光和風暴可以觸及的那兒,對了,雪線之上,空氣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瑪峰頂,人跡罕至,自有人類以來只有不多的幾個到達過那兒……你們要學會仰望,從一個「野孩子」的身上學會仰望,從一條蕪雜的小街上,從一個寒冷的冬夜,從一個還不懂事因而不斷回過頭去張望你們的孩子的腳下學會仰望……

201』Z重新畫那幅《冬夜》,把O的裸體逼真地畫進重疊紛亂的「門」中。

各種姿勢:倚靠在門上;跪在門旁;背身或側身坐著,遠遠地,彈琴;孑然而立,陽光迷濛,空闊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後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堅厚的牆壁;迎面走來的樣子,在門與門之間,陽光和陰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滿意。

O一聲不響地看他作畫。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門」中演變,而成一種寫意的律動、抽象的潔白,一縷不安的飄搖,漸漸地O的裸體從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現端倪,又看出它絲絲縷縷地舒捲飛揚了。

還得是它。

Z像當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麗孤傲、飄逸蓬勃的羽毛時一樣,發現他要尋找的正是它,依舊是它,必得是它。這羽毛中間,埋藏著什麼呢?

我,而且我想畫家也是一樣,都未必說得清楚。

但是它讓Z痴迷,彷彿一見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隨它去。Z的窺望,千回萬轉,終歸要到達它。

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Z要讓它在那些門中如風如浪地飄展,甚或是掃蕩。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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