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害怕

十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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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都可能是C。

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

並不單是說,誰都可能落入殘疾的羅網。還是說,殘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的歷史、心緒、慾望和追尋。

因此C,可以是我寫作之夜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殘疾被安排在愛情之前等候著一個人,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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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C與Z,在一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重疊。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一個男孩兒穿行其中,平生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九歲女人。那時這個男孩兒,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積雪在路邊收縮得枯癟醜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窪。C懷著隱秘的熱情,懷著甚至不為他自己覺察的激動,穿過短短長長的小巷去看他九歲夢中的偶像。雙腿正在茁壯成長,離殘廢還有很多年,還有很多美妙的時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陽非常遠,淡泊的陽光里傳頌著磨刀老頭的喇叭聲,「嗚哇——嗚哇——」必是個慈祥的老人。C走過一道道齊整和殘敗的老牆,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里。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九歲的C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是不是離家很遠了,是不是還能回去?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桔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冬天的陽光彷彿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太陽透過水霧和冰凌,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折上去,在淺藍的牆壁上變成空濛的綠色。這時,C看見了他的朋友。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陽光里,正入神地看著一根美麗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輕舒漫卷。C站在門邊看著那女孩兒,將終生不忘她的安寧與動蕩。

「嘿!你怎麼來啦呀?」女孩兒驚喜地轉過頭來。「嗨!你怎麼會來呢?路過我家嗎?」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潔白羽毛飄動的影子,踩著地上的陽光,迎著他來:「你什麼時候來的?喂,你上哪兒去?你本來要去哪兒呀?」九歲的女孩兒一下子抱住九歲的C,拎了他的手,走過明朗的廳廊,走過剛剛澆過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間去……「哎!你想看書嗎?這些都是我的書,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顏六色的書一摞摞搬出來,攤開在C面前,然後雙手勢在背後靠牆站著,微笑著喘氣:「噢,我真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不騙你。你們家遠嗎?」C搖搖頭,依舊獃獃地看她……「老看著我幹嘛呀。要不,咱們玩兒玩具好嗎?」女孩兒跳上椅子,再跳上桌子,從柜子上夠下玩具,各種各樣的布娃娃。她就勢坐在桌上,兩腿交替著在空中踢,把那些美的和丑的布娃娃在窗台上擺成一排……「你說話呀,幹嘛光笑?」窗外,白楊樹下,小販悠長的叫賣聲像呼吸一樣起落有秩,或者像鐘擺一樣悠來盪去……「你愛吃糖嗎?還是想吃……嗯………麵包?」女孩兒跳下桌子,走到C跟前:「咳呀,你除了笑就是搖頭,傻啦你?」……C不知道說什麼,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兒,像詩人L一樣發現了女人的美麗,被那美麗驚擾得口笨舌拙。「幾點了?」C說,「也許我得回家了。」九歲的騷動無以名狀,未來才能知道那是什麼……整整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北風在高大的玻璃窗外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枝,歸巢的鳥兒重逢、團聚,興奮地吵吵嚷嚷……陽光即將消失,在牆上變成顫抖的紫紅色,在門前的台階上變成C初次離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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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個可愛的女孩兒,在她的房間里去聽窗外的風聲。十一或者十二歲,如果C想出了一條掩人耳目的妙計,那必定也是:長跑。想像力在一個少年純潔的狡猾處被限制住,因而我印象里的愛戀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條路上,同一個時間裡,同一種心緒。C與L難辨彼此。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朝著少年戀人的方向,那時的L,就是C。大約三公里,晨風與朝陽,滿懷希望地跑。但命運已無可更改,殘疾正動身向C走來,少年對那可怕的消息還一無所知,他的雙腿正逐日地健美。沿著河岸,跑過垂釣的老人,跑過唧啾鳴囀的鳥群,命運還不值得理睬,跑過石橋,跑過那家小油鹽店……

女孩兒已經變化:鮮明,文靜,茁壯。女孩兒已經不是女孩兒,正走進少女。她坐在台階上看書,看得入迷,彷彿周圍什麼都不存在……她在門廊里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飄移到那邊,旋轉,跳躍,裙子展開又垂落,舞步輕盈……經常,能聽見她的琴聲和歌聲: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

「喂——」少年C在樓下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少女走出來,站在陽台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嘿,你這是在幹嘛?」

「跑步。值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嗎?」

「當然!」

每天都跑。C彷彿知道,能夠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一輛輪椅正朝向他滾動,以一個青年為終點,在愛情的門前匯合。此前都與L一樣,此前C就是L。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為:幸福千篇一律,災難各有千秋。災難降臨的地方,命運分道干條,坐上輪椅的那一個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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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十一、二歲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個學期之末,中午,C在老師的預備室里寫板報,這時有一個少女走來與老師告別,少女的美麗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發現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麼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來就是個不安份的男孩兒。和我一樣,C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膽怯,但又慾念橫生。只不過將來,C並不以寫作為生,他以等候為生,永遠都在等候他的戀人從南方回來。

那個期末的午後,C在街上又碰見過那個少女。C與她面對面走過,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彷彿密聚起來在耳邊噪響,使C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分,因為C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C看成一個很瑣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C。在那個年代或者那個年齡,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動少女帶著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過C。C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佔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裡永不熄滅……

C一直看著她,看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般的樓房。C看著那個地方,那個方向,那一處空間,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時間裡變成F醫生一樣的眺望或者詩人L一樣的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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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鏡子里,少男C赤裸的身體有了關鍵的變遷。曾經小小的男人的標誌,彷彿忽然想起要儘力表達什麼,孤單地狂想並膽怯、驚奇、無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飽滿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C氣喘吁吁一籌莫展地看著它,知道它要在整個夏日裡一期期開放,但不知道,那開放中,都是什麼,以及都是為什麼……

那時他像L一樣問他的母親:「媽媽,我是不是很壞?」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洗衣裳。

C鬱鬱寡歡,幻夢紛紜。他躺在窗邊,閃耀的天空讓他睜不開眼睛。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從窗口探進頭來:「什麼事?」

稚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母親身後,天空中,一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

「沒關係,」母親說,「那不一定是壞事。」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但是一輛輪椅無情無義地向C走來,不可阻擋。如果那時C仔細去聽,是否能聽見那車輪觸響的預言?但是聽到了又能怎樣?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隻鳥飛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許母親聽見了什麼?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選中了C,母親也救不了她的兒子。

「唉唉……媽媽,你並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麼。」

「我也許知道。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只具你不能著急。」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喔,也許你真的已經長大了,但你對命運還不了解。等你看見了命運,那時,你才能真正看見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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