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小街

十五、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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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師O與WR在河邊分手時,久違的畫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邊隱隱涌動了。他在哪兒?其實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對岸那片灰壓壓的矮房群中,無論是「過去」還是「昨天」Z都在那兒,離O不遠的地方。現在他離O更近了——不是指空間距離而是指命運的距離有了變化。這變化預先看不出一點兒跡象,但忽然之間他們的命運就要合為一路了。只有上帝看得見,由於WR與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幾十年的命途上,最後一道阻礙已經打通。

上帝從來是喜歡玩花樣兒的,這是生命的要點,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據,你的驚奇、不解,你的喜怒哀樂,你的執迷和所謂徹悟,全繫於上帝的這種愛好。

我時常想,O若是取一條直線就走向Z呢(從那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那個寒冷的冬夜,不經過WR不經過十幾年的等待或者耽擱,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進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會怎樣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畫家Z,O也就不會是現在的以及將來的O。也就是說:O取一條更近的(或另一條)路走向Z——這個命題是不成立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歡假設。O只能是一種命途中的O,只能是這樣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離開你的命途就沒有你。

正是O向Z走來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為畫家,成為O可以走到的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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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生來渴望高貴和美麗,但他生來,就落在平庸或醜陋之中。

九歲的那個冬夜之後,他所以再沒有到那座美如夢幻般的房子里去找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未見得全是因為那兒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當然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夠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們看作「野孩子」,那麼,深深的走廊里流過的那一縷聲音也許就會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貧窮但並不平庸並不醜陋,那縷聲音就不會埋進他的記憶,成年累月地雕刻著他的心了。如果母親沒有改嫁,沒有因此把他帶進了一種齷齪的生活,那樣的話,當那些飛揚神俊的音樂響起來也就可以抵擋那一縷可怕的聲音了,畫家Z就可能與詩人L一樣,仍會以少年的純情去找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了。

但母親的改嫁,把一個男孩兒確定為Z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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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本意是改嫁一個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聽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於兒子的未來。但是,Z的繼父是一個工人卻並非一個普通工人。母親所謂的「普通工人」其實是一個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當時的報紙書刊里,只是一個階級的標本或一種圖騰的刻畫,然而Z的繼父卻是一個血肉的現實,有其具體的歷史、心性和愛好。比如我記得,他除了是一個工人還是一個戲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邊緣,在灰壓壓的一大片老房與殘損的城牆之間,有一條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繼父從生到死都住在那兒(他說過,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這小街的名字並不需要特別指出,若干年前這城市裡有很多這樣的小街,名字並不能分清它們。所謂小街,不寬,但長,塵土和泥濘鋪築的路面,常常安靜,又常常車馬喧囂,拉糧、拉煤、拉磚瓦木料的大車過後留下一路熱滾滾的馬糞。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有個老人在晨光里叫賣「爛~糊芸豆——」,有個帶著孩子的婦女在午後的太陽里喊「破爛兒~我買——」,有個獨腿的男人在晚風中一路唱著「臭豆腐~醬豆腐——」。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通常會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處自來水供半條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經常停著兩輛待客的三輪車,車夫翹著腳在車座里哼唱,空地上總能聚攏來一夥閑人慢慢地喝茶、抽煙,或者靠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來取得歡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間棺材鋪,我記得有兩個赤膊的漢子一年四季在那兒拉大鋸,鋸末歡欣鼓舞地流下來,一棵棵原木變成板材,再變成大的和小的棺材。那樣的小街上總會有一兩棵老槐樹,春天有綠色的肉蟲憑一根細絲從樹上垂掛下來,在空中悠蕩,夏天有婦孺在樹下納涼,年輕的母親袒露著沉甸甸的乳房給孩子餵奶,秋天的樹冠上有醒目的鳥兒的巢穴。那樣的小街上,多數的院門裡都沒有下水設施,洗臉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潑,冬天,路兩旁的凹陷處便結起兩條延續數十米的冰道,孩子們一路溜著冰去上學覺得路程就不再那麼遙遠。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兒,肯定有一個賣糖果的小攤兒,污蒙蒙的幾個玻璃瓶子裝著五顏六色的糖果,一如裝著孩子們五顏六色的夢想。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什麼時候,肯定會響起耍猴戲的鑼聲,孩子們便興奮地尾隨著去追趕一個快樂的時光。我記得那樣的街口上有一展旗幡,是一家小酒店。小酒店門前有一隻油鍋,滾滾地炸著丸子或者炸著魚,令人駐步令人垂涎,店堂里一台老式的無線電有說有唱為酒徒們助興,掌柜的站在櫃檯後忙著打酒切肉,掌柜的閑下來時便賠著笑臉四處搭訕,一邊驅趕著不知疲倦的蒼蠅。傍晚時分小酒店裡最是熱鬧,酒徒們吆三喝四地猜拳,亮開各自的嗓子唱戲,生旦凈末丑,人才濟濟。這時,整個小酒店都翹首期盼著一位「琴師」,人們互相詢問他怎麼還不來,他不來戲就不能真正唱出味道。不久,他來了,瘦瘦高高的,在眾戲迷爭先的問候聲中拎一把胡琴走進店門。在我的印象里,他應該就是Z的繼父。眾人給他留著一個他喜歡的座位,他先坐下來靜靜地喝酒,酒要溫得恰當,肉要煮得爛而不碎,酒和肉都已不能求其名貴,但必要有嚴格的講究。據說Z的繼父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曾在宮廷里任過要職。酒過三巡,眾望所歸的這位「琴師」展開一塊白布鋪在膝上,有人把琴遞在他手裡,他便閉目輕輕地調弦,我猜想這是他最感到生命價值確在的時刻。眾戲迷開始興奮,唱與不唱的都清一清喉,掌柜的站到門邊去不使不買酒的戲迷進來。不要多久店堂里琴聲就響了,戲就唱了,那琴聲、唱聲撞在殘損不堪的城牆上,彈回來,在整條衚衕里流走,注入家家戶戶。

我曾被那樣的琴聲和唱聲吸引到那樣的一家酒店門前,在老闆的疏忽之間向店堂里探頭,見過一個瘦瘦高高的拉琴的人全身都隨著琴弓晃,兩條細長的腿纏疊在一起,腳尖挑著鞋,鞋也在晃但絕不掉下來,襪子上精細地打著補釘。我想他就是Z的繼父,襪子上精細的補釘必是Z的母親所為。

小酒店裡的戲,每晚都要唱很久。

小酒店裡的戲通常是以一兩個醉鬼的誕生而告結束。人們邊唱邊飲,邊飲邊唱,喧喧嚷嚷夾笑夾罵,整條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忽然間哪個角落裡的唱腔有了獨出新載的變化,或唱詞中有了即興的發展,便是醉鬼誕生之兆。這樣的醉鬼有時候就是Z的繼父。如果琴聲忽然緊起來,琴聲忽然不理會吟唱者的節拍,一陣緊似一陣彷彿殺出重圍獨自逃離了現實,那就是Z的繼父醉了。「琴師」的醉酒總是這樣,方式單調。眾人聽見這樣的琴音便都停了唱段,知道今宵的杯該停了戲該散了,越來越緊的琴聲一旦停止,就單剩下「琴師」的哭訴了。我曾見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在小酒店昏黃的燈下獨斟獨泣,涕淚滿面絮絮不休,一把胡琴躺在他腳下。我感到這個人就是Z的繼父。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久而久之也沒有人去問他到底要說什麼。眾人漸漸散去,由著他獨自哭訴。眾人散去時互相笑道:他家的廢酒瓶今夜難免要粉身碎骨了。這樣的預言很少失敗。

Z的繼父哭著說著,忽覺左右沒了人影,呆愣良久,再向掌柜的買二兩酒,酒瓶掖在腰間,提了琴回家。一路上不見人,惟城牆在夜空里影影綽綽地去接近著星斗,城牆上的衰草在夜風中鬼鬼怪怪地響,Z的繼父加緊虛飄的腳步往家跑。進了家門見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憤於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裡更覺得應具一副威風,就撿幾個喝空的酒瓶在屋裡屋外的牆上和地上摔響。絕對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厲害也不會糊塗到去砸比這再值錢的東西。

頭一次見他撒酒瘋,Z的母親嚇得摟緊Z,又用身體去擋住Z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但是那個僅比Z大三歲的姑娘——Z的異父母姐姐M,卻似毫無反應,不慌也不哭,只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繼母。M是個早熟的女孩兒。

事後M對繼母說:「老是這樣,沒事兒,他不會再怎麼鬧,最多是連著睡上兩天。」

其時Z的繼父正一動不動地睡著,鼾聲已經連續響了二十四小時。

「你的親生母親得的什麼病,怎麼會那麼年輕就……?」繼母問M。

M這時才落淚,無聲地落淚很久,說:「她沒死。她活著。她帶著我的六個妹妹,回南方去了。」

「為什麼?」

「他,」M示意那睡者,「他掙的錢,也許,還不夠他一個人喝酒的呢。」

「幹嘛,你不跟你的親媽走?」

M低下頭,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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