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人群

八、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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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母親,枉費心機。這樣一個操勞、隱忍、煎熬著的母親,這樣一個漂亮但已日見憔悴的女人,枉費了心機。雖然為著兒子的前程她違心改嫁,葬送了自己的夢想,但正如她自己從未忘記最初的那個男人一樣,誰也沒有忘記WR的生身之父。她的前夫,WR的血緣和出身,原來誰也沒有忘記那個淪落天涯至今杳無音信的人。

儘管WR對其生父一無印象,甚至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他的生父,但在少年WR的檔案上,他短暫的歷史簡直就是一部海外關係史,他那生死不明的生父在這兒確鑿地活著,隨時都給他一份可怕的遺產:海外關係。海外關係——十幾年後這將意味著一種榮耀、一項希望、一份潛在的財富、乃至一條通向幸福之路。這四個字,它的形象、發音,以及這四個字所能觸動的一切聯想,十幾年後就像從東南沿海登陸的強颱風,將給這塊封閉已久的古老陸地送來春天和渴望,同時送來老年痴呆症式的情慾亢進,如火如荼的交尾季節,甚至使潔身自好的淑女、老婦、僧尼也節節敗退,慾火中燒。但十幾年前它卻聲名狼藉如同一群染了花柳病的浪婦,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少年WR和我們一樣,和六十年代的所有中國少年一樣,提起海外便由衷地恐怖、僧惡、毛骨悚然甚至夜裡都作惡夢:深不見底的昏天暗地,泥濘中勞工的哀歌,老人衣不該體,婦孺奄奄待斃……一道暗藍色幽光,風吹草動,暗藏殺機……一團白花花的警笛沿街流竄,一路凄號……珠光寶氣,闊腹肥臀,濃裝艷抹的女人,婊子,或是走投無路淪落風塵的不幸少女……鐐銬和皮鞭和啜泣,疊印了暗紅的如同銹跡斑斑的其實是血腥的一縷獰笑……。那就是海外,我童年印象中的海外。

海外關係——WR十七歲的某個溽暑難熬的早晨,母親將再次心驚夢散,發現兒子僅僅十七年的歷史裡到處都寫著這四個字,或者沒有別的只有這四個字,周圍人的眼睛裡原來時時都閃動著警惕,對這個母親和這個少年心存戒備。母親終於明白,就因為這四個字,兒子永遠也別想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了。

母親盼了十七年盼的就是這個夏天。這個夏天陽光很少,雨水也很少,陰雲凝聚著不動,沒有風,一連數日悶熱異常。但這不影響母親快樂的情緒,兒子的功課好,成績在全學校數一數二,母親晝夜懷著期待,對兒子報考的幾所大學作了仔細的調查研究,相信希望就要成為現實,考上哪一所都好。就像相信WR的生父肯定不在那條沉沒的船上一樣,她相信兒子肯定能夠考上大學,母親總是這樣樂觀。在悶熱的小屋裡,她開始為兒子準備行裝,趴在縫紉機前給他做兩身像祥的衣裳,然後一針一線縫一條厚厚的棉被,縫到一半又拆了,也許需要的是一條薄棉被吧,還不知道兒子是留在北方還是要去南方呢。她笑自己真是糊塗,老了,老糊塗了,也許該死了。她想她總算是把WR拉扯大了,把他送進大學她就是死了也不怕了,死也瞑目,對得起那個生死不明的人了。她一個人輕輕地唱歌,年輕時候的歌,多年不唱了。唱了幾遍,忽然一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離婚?也許現在可以離婚了?不必再跟眼前這個她並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了,一個人過吧,還是一個人好,還是等著他——WR的生父。她想:他要是活著他總會回來,早晚會回來,不管老成什麼樣了,老成什麼樣也不怕,兩個人都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了吧……但是眼前這個人呢?兒子的繼父呢?豈不是恩將仇報把他坑害了?不,不行,母親於是又悲傷起來,獨自落了一會兒淚,不行不行呵,千萬不能那麼做……

七月,WR以大大高出錄取線的分數結束了升學考試。

但是,母親枉費心機。

等了幾乎整整一個八月,WR 沒有接到任何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

WR十七歲暑假的末尾,也就是母親苦熬苦盼了十七個年頭所等待的那個夏天的末尾,母親才明白她並未把叔叔早年的忠告真正聽懂。為了那個音信全無的丈夫和父親,為了那個不知在哪兒或許早已又有了妻兒的男人,或者為了那片汪洋之上一縷無牽無掛嗤笑人間的幽魂,這女人可能做的也許僅僅是聽天由命了,即便是出賣了最可珍貴的夢想也不能為兒子扭轉前程。如果WR以大大超出錄取線的分數仍不能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母親她終於明白了,兒子就怕永遠也贖不清他的罪孽了。誰的罪孽?啊?誰的?

誰的罪孽呵?

南方那座宅院中嗎?南方那間老屋裡?還是南方的月光照耀的芭蕉樹下?這女人她已經記不得了,那麼多次快樂的呻吟現在想來只好像是道聽途說,記不得了,就好像是無從考證的一個遠古之謎,WR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那麼多次魂銷魄盪的流淌到底是哪一次造就了這永贖不清的罪孽?但必定是其中的一次,那時她正當年;包圍著她淑雅茁壯的裸體的是哪兒來的風?摧毀著她的端莊掃蕩了她的羞恥鼓動起她奇思狂念的,是哪兒來的風?她對丈夫說讓我們到風裡去到月光里去到細雨中去到草地上和芭蕉下去那樣我們就會有一個更聰明更美麗的孩子,那樣我們的孩子就會有好運氣……就是那一次嗎月光照耀著遠山近樹鳥啼蟲鳴是那一次嗎夜風吹拂著老屋的飛檐掀動男人的昂奮是那一次嗎細雨滋潤了土地混合著女人酣暢的呼喊就是那一次嗎……也許,那風中那雨中那星光月色中那一霎那間世界流傳的全部消息里,已經攜帶了兒子在劫難逃的罪孽。那個曾把心魂噴洒進她的生命或是把生命注入她心魂的人,那個和她一起造下了罪孽的男人他如今在哪兒?那個遠在天邊的人呀或者早已經灰飛煙滅的人,母親苦笑著對自己說:你想不到我們也不曾想到,原來還有這麼多人替我們娘兒倆記著你哪。從溽暑難熬的早晨直到一絲風雨也不來的晚上,母親思緒綿綿萬念俱灰,甚至坐在窗前動也沒有動過。追悔莫及,她不該相信她所愛的那個人還活著,尤其不該把這信心向外人坦露。現在她倒是有點兒希望忽然得到WR的生父早已不在人世的證明了,不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已經死去還是希望他仍然活著,但是無論他活著還是他死了的消息都已無從打探,打探就更是罪上加罪,而且無論他活著還是他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兒子的血統不能改變。母親以為,她終於算是完全聽懂了那個時代的忠告。但是那個時代讓她防不勝防,就在她呆坐的時候太陽從東走到西,她沒有注意到兒子一整天都沒著家,就在地球按步就班地這數小時的運行中,她萬萬也沒有料到她的兒子WR已經在外面闖下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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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WR拿著高考成績單找到學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員會,要求解釋。他被告知:考試成績有時候是重要的,有時候並不重要。少年WR問:什麼時候重要什麼時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麼人和不能招收什麼人這是我們的政策,我們按政策辦事。少年WR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考試之前向我宣布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應該服從祖國的安排。少年WR的憤怒非常簡單、真切、動人:你們要是在考試之前就宣布這政策我就不用考這個試了,「我媽她就不用白白盼了這麼多年,她就不必省吃儉用供我上這個學還費那麼多錢給我喝三個月牛奶了,你們要是早點兒告訴我,我早就能掙錢養她了!」招生委員會的人黯然無語。

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或者說我不到能夠拯救母親希望的方法,最後他走進一座有土兵把守的高牆深院。走過老樹的濃蔭、走過聯噪的蟬鳴,走過花草的芬芳,走過一層又一層院落,就像曾經走進過的那座可怕的廟院……最關鍵的是走進了以下幾句對話:

「請問,我父親他到底是什麼人?」

「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是敵人。」

「他干過什麼你們說他是敵人?」

「可以簡單告訴你,他曾經壓迫人民,剝削勞苦大眾!」

「那麼是誰在壓迫我,是誰剝削了我母親十七年的希望?」

這個少年,這個無知的孩子,他說:「請你們告訴我,是誰?」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個暑假結束,當他的很多同學坐在大學課堂里的時候,當我走進中學,少年WR在這個城市裡消失。他被送去遠方,送去人跡罕至的西北邊陲。母親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開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著兒子被饒恕,盼望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早早放他回來,就像她曾經一年一年地盼望過丈夫的歸來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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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母親同樣枉費了心機。Z在小學曾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各門功課都在全年級名列前茅,但自從走進中學課堂,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於留了一級。

現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我感到,我在中學時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見過他。Z那時也是個中學生,至少這一點無可非議。

甚至,畫家動曾經就與我同班,這也說不定。

寫作之夜,空間和時間中的真實是不重要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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