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亡序幕
14
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和捶門聲叫醒的那個醫生,就是F醫生。
悶熱的夏夜,急救車到來之前,驚惶失措的人們忽然想起的那個醫生,我想,他會不會就是F醫生?
據說一位住在鄰近的醫生,匆忙趕來,推開眾人直奔畫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從死亡手中把她搶出來。當我聽到這個傳聞,眼前立刻浮現出F醫生雪白的頭髮。因而在寫作之夜,那個匆忙趕來的醫生就是F:四十七、八歲,滿頭白髮。
但是已經太晚了。
F摸摸畫家妻子的脈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實F醫生剛一觸到她的身體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動消失,體溫一會兒比一會兒更低下去。F醫生用一秒鐘時間又注視了一下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然後轉身離開床前。
「多久了?」F醫生問。
有人回答:「聽說十幾分鐘前還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間屋裡張望了一下,畫家坐在那邊一聲不響。
「她吃了什麼?」
「會不會是安眠藥?」回答的人再向畫家那邊望一眼,畫家仍無反應。
「不,不可能。」F醫生說,「沒有那麼厲害的安眠藥。」
F醫生環視四周,在紙簍里撿起了一個小玻璃瓶。「這個小瓶子剛才就在這兒嗎?不是你們誰丟的吧?」
眾人搖頭。
小玻璃瓶上沒有標誌。F擰開瓶蓋,嗅一嗅,在桌上鋪一張紙,把瓶子倒過來上面嗑幾下,掉落出幾片什麼什麼東西的碎屑。F用攝子夾起一片碎屑,湊近燈下看了很久,然後又裝進那個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F醫生問。
有人回答:「教師。」
「教生物?」
「不,教歷史。」
F醫生沒再說什麼,像所有在場的人一樣束手無策地站著。F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另一間屋子裡,另一些人陪伴著畫家。畫家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並不見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著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瘋狂,就勢必走向與日俱增的茫然。
兩間屋子裡,人們站成兩個孤,分別圍著那兩個默不作聲的人。
很久,兩個弧才有所鬆散、變形、無序地游移。
兩間屋子裡還有走廊里,幾乎看不見牆壁,到處都掛滿了畫家的作品。F醫生顧不上看那些畫作,但還是能感到它的動蕩——說不清具體在哪兒,總有一縷縷徹骨的冷色似乎在飄展,就便悶熱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屋裡人又多,雖已是後半夜,仍然不見涼爽。窗戶都開著,偶爾飄進來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沒。人們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分散開。人群用最低的聲音,在屋子裡,在走廊中,在陽台上,在樓梯的拐彎處,斷斷續續地探詢和描繪事情的經過。偶爾可以聽清的總是這麼一些循環交替的字句:……為什麼……誰……是嗎……怎麼會呢……不知道……可到底因為什麼……噢……那麼那個人呢……不,不知道……。但是這些稍顯清晰的字句剛一冒頭,便彷彿立刻被凝滯的空氣阻斷、吸收掉了。緊跟著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候,低語和輕喘,細碎又沉重。人們不時在其中側耳尋找急救車的音訊。
F醫生背對眾人,背對正在萌動的蜚短流長,一直注目著角落裡安卧的死者。那個角落幽暗、清寂,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像是有著一道邊緣,像是有另一種存在在那兒重疊,或是現世的時空在那兒打開了一個出口,女教師的形神正由那兒隱遁進另一種時空,另一維世界正把她帶走。死,F醫生記不清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樣使他驚訝,使他懷疑,他總不能相信:死,怎麼可以把一個人那麼多那麼多不容輕蔑的痛苦、願望、期盼、也許還有幸福,就那麼迅速、簡單、輕而易舉地統統化為0了呢?死是什麼?還有靈魂,那個剛剛離去的靈魂這會兒在哪兒?我甚至看見F醫生四處張望了一下。死是什麼,也許正像愛是什麼,不知在哪兒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這一次,是女教師那張憂鬱卻澹遠、柔弱又決絕的臉,給了F醫生更為深刻的印象。還有:她已經穿戴整齊,她已經為自己選好了素樸而優雅的行裝。未來,當F醫生也要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我想他不會不想起這個女人,不會沒有想起過這張消退了血色與凡塵的臉。——我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
當急救車的笛聲終於在暗夜的深處出現,眾人再次慌亂之時,F醫生猛地轉過身來,但是停了一會兒,說:「要是不想讓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嚴,依我看,就把什麼急救車之類的玩意兒都打發回去吧。」我想F醫生是這樣說的。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但是我想畫家在另外的屋子裡還是能聽到。
然後,F醫生擠出人群。他離開之前,把那個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說:「警察來了,交給他們。」
15
F醫生回到家,夫人告訴他:那個畫家叫Z。他妻子,對,那女教師,叫O。夫人接著告訴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從哪兒?」
「不從哪兒,」夫人說,「不一定非得從哪兒。」
夫人說:「事實證明我沒看錯。」
夫人說:「別看她表面上那麼文靜、隨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對,你注意過沒有?」夫人說,「她很漂亮,可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她心裡有事,我們都看出來了。」
「誰們?誰?有多少人?」
「我!我騙你嗎?當然還有很多人!」
夫人告訴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師總是獨自到那個荒棄的園子里去看書。很多人都見過,很晚很晚,她一個人從那個園子里出來,回家。
夫人一邊準備重新入睡,一邊告訴他:女教師把書放在腿上,有時候並不看,光是兩眼空空地望著別處。倒是沒見有別人和她在一起。
夫人告訴他: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里。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沒人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老是到那兒去。那兒草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葉子很密,但即使這樣也不是能看出來有一已經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樹下。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燈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見她在那兒。不管她是埋頭看書,還是把書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張望,你走過去,你走過她眼前,她也看不見你。
夫人說:「我沒猜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我上下班,有時穿過那園子。有幾次我跟她說過話。」
夫人告訴F醫生:在街上,在車站,也許還在什麼地方,她跟她說過幾次話。其實女教師人挺隨和,她笑的時候很甜,那一笑甚至就像孩子。
夫人說:「不過我什麼都看得出來。」
夫人:「她好像挺喜歡跟你說話,可是很快你就發現她在想著別的,說著說著她不知道你說到了哪兒,你也弄不清她想到哪兒去了。」
夫人:「我肯定這個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還不信嗎?」
這時又有人敲門。
16
一個疲倦的警察,兩個還在發抖的街道積極分子。兩個發抖的人輪流把一個疲倦的人的身分、姓氏、職務、和來意介紹了一遍。警察試圖用拳頭攔截一個來勢迅猛的哈欠,也許噴嚏。
警察問:「依你看這肯定不是他殺?」
「我不是法醫,」F說。
「這我們知道。不過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是第一個到場的醫生。」
「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說,你認為肯定不是他殺?」
「如果是,那麼被殺者一定很配合。」
「什麼意思?」
「依我看,這又是一件與法律無關的事。」
「你說什麼,與法律無關?」
「一個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條法律規定過他該怎麼做嗎?這不過是一個……涉及了一條魚的故事。」F指指警察手裡的那個小玻璃瓶。
「魚?」疲倦的人擰開瓶蓋,看裡面那幾片碎屑。「這是魚?」
「我想是。」
「什麼魚?」
「很漂亮的魚。不過它的內臟和皮膚都有毒,毒性劇烈,比氰化物還要厲害。」
「你怎麼知道?」
「我剛好知道。」
「到底是什麼魚?」
「化驗師也許能告訴您它的確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兒有這種魚?」
「海里,只有海里。」
「我們這兒離海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