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殘疾與愛情

二、殘疾與愛情

很多年了,我還是常常懷疑:C坐在輪椅上,他是不是在跟我開一個玩笑?

在我紛紜的印象里最先走來的就是他。一幅沒有背景的畫面中,我看見C坐在輪椅上,寬厚的肩背上是安論的晨光,是沉靜的夕陽,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後退、轉圈、旋轉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遊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他坐在那兒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彷彿這遊戲他已經玩得嫻熟。遠遠地你想喊他,問他:「喂!什麼呀,這是什麼呀?這玩藝兒是誰的?」他迴轉頭來笑笑,驅動著輪椅向我走來。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下來,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藝兒?你快下來讓我玩玩兒……」

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於是發現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雙腿,和,近乎枯萎的整個下半身——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那時,畫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在他的頭上有了藍天,在他背後和周圍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或者在c的形象里,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我記得,在一個難忘的夏天,有一個雙腿癱瘓的男人結束了他四十年的獨身生活。在寫作之夜在我的印象里,這個人,他就是c。

那個夏天,他結了婚。

他結了婚——這四個字聽上去多麼簡單。

那年北方的夏天來得早,才進四月,海洋上的熱風便吹上了陸地。與此同時,一個散失久遠的夢想又回到c的心裡——他遠方的戀人寫信來說,她就要在這個夏天回來。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她立刻就啟程,就回來,就再也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多少年了呀,c以為這夢想就怕永遠是夢想了,可忽然夢想就要成真。c的頭上已經有了斑斑白髮,他的戀人x也已不再年輕,但是等了這麼多年到底是等來了這一天。

那是個不同尋常的夏天。整個城市都像是處在熱戀中,人們都不呆在家裡,條條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寬闊的地帶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陣陣熱風,忽然掀動了人們悠久的夢想……c搖著輪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挾著,沖卷著……喧囂的人聲彷彿是那遼闊的陽光和風中固有的音訊。c停下輪椅,坐在河邊,心裡想:也許夢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種神秘的指使……

什麼?在這寫作之夜我問他:你說什麼?什麼神秘的指使?

他埋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他在那河邊說:生命本身的密碼。很可能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夢想,都是由於生命本身的密碼……

他痴迷的眼睛裡是涌動的人群,繼而是深闊的藍天。他仰頭冥望。我知道,他必是霎那間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我輕聲問他:那密碼是什麼呢?

c久久不語。

我輕聲問他:殘疾?還是愛情?

我等著,直到我看見,他的目光從深闊的藍天上降落,涌動的人群重又在他眼睛裡升起,他才點點頭——聲音傳進我的寫作之夜:是呀,是殘疾也是愛情。

陽光任意揮灑,路面上、樓窗上、低矮的屋頂上、古老的城樓上、每一片新綠的樹葉上……到處都是熾烈的光線,熾烈地喧囂震蕩、飛飛揚揚。c給x信去,讓她那邊的事一結束就快回來吧,真怕又會有什麼事阻礙了他們盼望多年的團聚。人流如潮,在這座古老的城市裡沖涌迴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漲出狹窄的河道。他給x拍電報去讓她快來吧,立刻就來!

鬼使神差她真是選了個千載難逢的日子。X回來的那天城裡的交通也斷了……緊張的氣氛使他們的重逢相形見絀,使渴望已久的親吻不合時宜。激動被驚訝和憂慮沖淡了,他們站在人聲鼎沸的街頭互相望著:你還是這樣,你也還是這樣。他們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走,時而在擁擠的地方停下來,再互相看看:你有些變了,你也有些變了,是的我們都已不再年輕。躁動的陽光使團聚的歡樂微不足道。他們穿街過巷,她推著他的輪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裡躺在床上,他們整宿地睜著眼睛,手拉著手無心做愛。手拉著手,彷彿擔心又會在這黑夜裡互相失散;緊張地聽著街上的聲音,分辨著空氣中的每一絲顫動,心裡不住地祈禱。悶熱的黑夜密不透風。掀開窗帘望出去,家家門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爾嘁嘁嚓嚓地交談,然後長久地凝望星空。

一連很多天都是這樣。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季節這座城市裡沒有人結婚。C和X一天天推遲著婚期。

10

然後,在我的記憶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聲由遠而近,風塵飛揚,樹葉被風颳得蒼白,但沒有人聲,沒有以往風雨欲來時人們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沒有母親在陽台上召喚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來了,傾泄,飄灑,敲打著一切,但那聲音也似與以往不同,單調、沉悶。甚至無聊,如同落進了無人的曠野。沒有人來。雨中沒有人來,等雨過去,也沒有。

陽光又走進屋裡,顯得空幻,在牆根那兒折上去,爬到老掛鐘上,鐘擺左右搖閃。

很久,不知他們誰對誰說:「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家裡。」

無論是誰對誰說,「家」這個字忽然從遙遠或是陌生中走出來,使他們感動得幾乎落淚。「家」——甚至這個發音,在瀰漫無邊的空寂之中餘音裊裊,讓他們感動涕零。

他們一同出去。關上家門,關上,就是說它暫時等在這兒,家,等在這裡。斜陽中的一座小屋,隨時等你們回來。他們一同離開,回頭又看一眼,不說但心裡都有一個「家」字。jia——空寂之中這聲音多麼動人。

五、六點鐘,夏天,雨後的太陽很乾凈,就像是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很乾凈,略略有一點兒驚訝。很久都不見一個人,雨水未乾的路面上只有他們倆的影子。高樓林立,所有的門窗都關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的一群模型。陽台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樓群巨大的陰影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曠曠。

c說:「這情景,我好像見過。」

「是嗎,」x問,「什麼時候?」

C不說,但他想起來了:是在夢裡,在他與X分別的長久歲月里的他的夢裡。

他們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遠處,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裡無人問津,彷彿遊戲的孩子走開了,抱著他們的玩具車輛跑走了;而他們走來,C和X走進來,彷彿他們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中。唯獨河水還在流動,晚霞在河面上漸漸地燦爛,霧靄在河面上漸漸飄浮。也許是這條河,也許是他們隨著這條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於是看見了一座遠古城市的遺迹。

C說:「這情景我肯定見過。」

X說:「什麼時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這樣的情景太陽從沒有見過,夕陽從沒有見過,甚至月亮也沒有見過。但是C見過:在他的夢裡,在他們長久分別的年月,在他去尋找X的夢中。但他沒說。

他們往回走。回家。回家去。彷彿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個女人的腳步,和一個殘疾的男人的輪椅聲。他們沿著一座廟宇暗紅色的圍牆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鮮明而沉寂的紅色,沒有界線。結婚吧我們。

「好嗎?」

「好吧。」

「什麼時候?」

「明天。」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佇步仰望,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鴿群又不知落在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這時他們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實際是十三號。但那個負責結婚登記的老太太說:就寫十四號吧,好不好?十三號不吉利,十四號你們說好不好?行吧,行。那雙已經蒼老的手便又寫下一個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對男女是經她這雙手登記成婚的。窗外的牆陰里,一叢叢草茉莉悄悄地膨脹著花蕾,要在黃昏到來時放出淡遠的苦香。那個老太太端坐在一條長桌後面。任勞任怨地查對著每一張表格,神情又和藹又平靜,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事發生過,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認定自己今生今世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