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松花江水滔滔地流著,江上籠罩著一層薄霧。興北公司那輛高級轎車順著江畔開來,在江堤階口猛然剎住。

吳振慶首先下了車,獨自邁下江堤。

王小嵩接著下了車,跟在他身後。

他們在台階的底層站住,吳振慶倏地轉向王小嵩:「你那位宮本達夫先生到我家用金錢收買我,這件事你知道吧?」

王小嵩從容地回答:「知道。」

吳振慶又問:「是你給他出的主意,對不對?」

王小嵩搖搖頭:「不。這是宮本健太郎先生,為了達到其目的,交代給我的使命的一部分……」

吳振慶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那麼你這隻吃日本食的狗,為什麼不親自到我家去進行收買?啊?!那不是更能證明你的忠心么?!」

王小嵩不說話。

吳振慶鬆開手,背過身去,雙手叉腰,望著江面,憤慨地說:「你居然好意思!我問你,是不是你對我們興北公司的房地產經營狀況進行過調查……」

王小嵩仍然非常從容:「不錯,是我……」

江風很大,吹起他們的頭髮,將吳振慶的西服吹得飄了起來。

吳振慶繼續聲討:「也是你,把我像一隻蛤蟆一樣剖析給宮本達夫看,為了使他收買成功,對不對?」

「我們已經分開十年了,我並不了解你如今變成了怎樣的人。我只不過告訴他,你喜歡開門見山、直來直去……」

吳振慶喝道:「狡辯!這些還不夠么?你為什麼要這樣……」

王小嵩說:「我對崎丸公司有這種義務,我欠宮本家族一份情感……」

吳振慶猛地朝王小嵩轉過身,一揮手臂,打斷他:「那麼你對我呢?我們當年的友情、當年的義氣,換來的就該是今天這些背地裡的勾當么?!」

王小嵩真誠地看著他:「那麼你也要求吧,要求我怎樣報答你?我會牢牢記住,會考慮你的要求的。」

「你!……你真是我當年的好兄弟!」

吳振慶幾乎是在咬牙切齒地說了,並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記耳光。王小嵩瞪著他愣了許久……許久……

王小嵩將一隻手插入西服內,抽出一個大信封,拋在地上,然後,轉身走上江堤。

吳振慶撿起信封——抽出其中的東西一看,是興北公司那份內部保密材料、情書和照片……

吳振慶猛地一愣,腦子裡聯想起小高的彙報,忽然恍然大悟,拿著信封,追上江堤。

吳振慶終於追上他,倒退著走在他前邊:「你嬌氣什麼你,你成了半個日本人就了不得啦?一耳光的委屈就承受不了啦!你給老子站住!有些事不談個一清二楚你休想走!」

王小嵩不得不站住了。

吳振慶說:「我知道那些東西是你從什麼人那兒得到的。你得到了究竟想幹什麼?必要的時候要挾我?那為什麼又還給我?用不上了?」

王小嵩說:「要談個一清二楚,咱們之間也得先扯平了再談,否則這世界上沒公理。」

吳振慶問:「怎麼扯平?」

王小嵩也狠狠扇了吳振慶一耳光:「現在就算扯平了,還談不談?」

吳振慶點點頭:「談!」

王小嵩說:「要談你自己對著松花江談吧!我已經覺得,談什麼都沒意思了!如果說我從前真的欠你什麼,在這個信封里,我塞進了對你的報答……」

他轉身獨自離開。

吳振慶大聲說道:「你要是走,我以後就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這句話起了作用,王小嵩站住了。

他回頭看時,吳振慶已朝相反方向走去。

王小嵩望著吳振慶的背影,追去。

吳振慶走得很自信——彷彿腦後長著一雙眼睛,看見王小嵩在跟著他。

吳振慶走到大堤台階口那兒坐下了。

望著江水的吳振慶,感覺到王小嵩在他身旁坐下了,卻瞧也不瞧地說:「我知道你會回來,乖乖地坐在這兒的……」

王小嵩掏出一支煙,卻沒摸到打火機,說:「火……」

吳振慶按著打火機,仍不看他,只將手伸向王小嵩。

王小嵩吸著煙後,也望著江水說:「我不回來又怎麼樣?」

吳振慶仍舊望著江水:「你走就走,那也沒什麼……時間很厲害……」

王小嵩回答:「什麼意思?」

吳振慶感傷地說:「時間能抹平許多東西,能使曾海誓山盟過的情人再見時關係平淡,能使親兄弟般的友愛變得似有似無,能使我們自己的心變得麻麻疤疤的,使我們自己常對自己感到惘然、沮喪……」

王小嵩沉默不語。

吳振慶問:「如果我真被收買了,你會對我有何感想?」

王小嵩回答:「我會替日本人慶幸,也會有一種輕鬆感。」

吳振慶又問:「因為你自己不辱使命?」

王小嵩回答:「是的。」

吳振慶終於扭過頭來,看著王小嵩。

王小嵩仍望著江面。

吳振慶難過地說:「想不到,你變得對什麼事都如此漠然……剛見面我就多少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我還是想說……今晚你回答我的一切話都使我……使我心寒……」

王小嵩說:「你被不被收買,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對我的行為,總要有個交代;你對你的行為,也總要有個責任。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都該自己對自己的行為有主見了。我想,宮本達夫,絕不是第一個想用金錢收買你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收買者一般是在火坑邊上進行收買的,而不是在火坑裡。掉進火坑的人常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既不曾多麼希望你被收買,也不曾為你千萬別被收買而祈禱。我只不過冷靜地期待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十年後的今天,生活再還給我一個怎樣的吳振慶……」

「你現在究竟認為我是怎樣的?」

王小嵩看他一眼:「我比以前更欽佩你了……老宮本先生本企圖在談判桌下達到目的的特殊方式,不是許多人都能立於不敗之地的……」

「這隻老狐狸!」

王小嵩覺得這樣說有欠公道,就說:「中國的狐狸現在也不少,這樣達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了。老宮本先生精明,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如果因此而說他是狐狸,那麼他有時又是一隻非常富有人情味兒的狐狸,就像童話故事裡那隻叫列那的狐狸。尤其對他所器重和誠心誠意栽培的人,有時候好得幾乎像一位有責任感的父親,將他的一切狡猾、精明、謀事手段、成敗經驗和教訓,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

兩人就這樣心情複雜地坐在江邊,在風中抽著煙,開始了王小嵩回國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心碰心的談話。

吳振慶問:「你尊敬他?」

王小嵩說:「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吳振慶說:「你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

王小嵩糾正說:「應該說他想使我學到很多。」

吳振慶說:「這有什麼區別?」

王小嵩把煙丟到江中:「一切事情,只有人覺得有區別的時候,才有區別——該我問你些什麼了——當大老闆的自我感覺好么?」

吳振慶說:「我時常覺得,一根聯繫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是斷了。我原是很習慣從那舊東西吸收什麼的。儘管它使我貧血,使我營養不良。而它如今什麼也不再輸給我了。它本身稀釋了,淡化了,像冰接近了火,溶成一汪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雙手中,我卻感到,自己那一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是被扭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之後被磨斷的。而我已不是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嬰兒,一個自由落體。可我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現實提供給我們的種種新品牌的『代乳品』。我的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東西,而新的『代乳品』是軟的,稠糊糊的,膠似的,粘牙。有時候還令我噁心,使我反胃……可我卻必須習慣。因為我必須再重新成長一次……不錯,在別人眼裡,我是大老闆,但我常覺得,我是站在一隻手掌上而已。我顯得高,是因為那隻手掌托著。我們都曾見過,大人們那樣子把嬰兒舉在手掌上,托著他們的小腳……」

王小嵩說:「對時代而言,我們永遠都沒成熟……我坐得身上有點兒涼了,起來走走吧。」

於是他們站起,逆流而行。

吳振慶說:「如果你待的日子多些,你就會了解到,有那麼多人怨我、恨我、詛咒我。我們公司的牌子幾次被摘了,不知去向,我們公司的車,幾次被砸過。那麼多人盼著,有一天,以什麼正當的理由,發動一場類似『文革』的運動,將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他們的腳,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王小嵩說:「想不到你得罪了這麼多人……」

吳振慶苦笑著說:「我得罪得最多的,是當年的哥們兒。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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