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6

走在路上,宮本說:「我現在感到很孤獨。」

小高說:「內心裡真正感到孤獨的,其實不應該是你。」

宮本站住,疑惑地望著小高。

小高說:「是貴方那位全權代表先生,你能理解他今天中午一個人進餐的心情么?」

宮本說:「那,我們回賓館去,陪他一起吃飯吧!」

小高搖搖頭:「恐怕,他會覺得孤獨比與人周旋地交談還要好些。」

吳振慶一怒之下,回到總經理辦公室。他一邊背手踱步一邊罵:「他媽的,和我們『興北』一樣,也面臨困境的一個公司,一來到我們中國,居然擺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而且分明是瞧不起我們,句句傲氣凌人,以勢壓人。」

顧問跟在他身邊:「那,我們也應該保持冷靜,保持應有的談判風度。」

吳振慶站住說:「可那小日本兒也欺人太甚了!」

顧問說:「但王小嵩的態度畢竟是中懇的。」

吳振慶吼道:「他?別提他!提他我更來氣!他哪兒像一位全權代表?整個一個看人家臉色的催奔兒樣兒,傀儡!」

顧問說:「我們連王小嵩對談判怎麼想的都不知道,就崩了,而且你最後對他的態度也很不友好。」

吳振慶說:「誰叫他煞有介事地要我當面兒向那小日本道歉!」

顧問說:「如果我是他,我當時也只有那樣做。」

吳振慶說:「可他是中國人!」

顧問緊接著說:「可他是一家日本公司的代表啊!你離開後,我已經替你向宮本一雄鄭重其事地道歉了。我看,你也應該姿態高一點兒,給王小嵩掛個電話,在電話里先說幾句主動的話,畢竟你們從前那麼好過。」

吳振慶不置可否地說:「我心裡煩,先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那也好,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把人家邀請來的,咱們起碼要做到買賣不成仁義在。」顧問說著走出去。

吳振慶在他辦公桌後的大轉椅上坐了下去。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瓶鎮定之類的葯吞服了兩粒,將水杯放在桌上時,目光落在玻璃板下的一張紙上,紙上寫著:

賀老大哥振慶榮任總經理,相聚書言以警策:

必得之事,不足賴也;必諾之言,不足信也……

——郝梅

何妨得意,不可忘形……

——韓德寶

能幹就干,不能幹就撤,甭硬撐著……

——徐克

吳振慶心想:小嵩,小嵩,就是缺你當時給我的贈言。他將手放在了電話上,可是並未拿起,又縮了回來。

他又抓起了電話,撥號。

仰躺在床上的王小嵩抓起了電話:「喂,說話啊……」

王小嵩的聲音:「喂,喂?」

吳振慶緩緩將電話放下了。

宮本回到賓館。

他在自己房門前站住,並未立刻開門進去,猶豫了一下,去敲王小嵩房間的門。

裡面無人應聲。

宮本感到奇怪,就去問樓層服務員小姐:「小姐,請問,知不知道我隔壁那位先生到哪裡去了?」

小姐問:「那位用日本名字登記的中國人么?」

宮本點點頭。

小姐說:「他問我錄像室在幾層,也許看錄像去了吧?」

宮本問:「是這樣……什麼片子?」

小姐說:「李小龍的片子。」

宮本又問:「痛打日本浪人的?」

小姐說:「今天放的,好像是跟美國人較量的。」

宮本找到錄像室,人不多,屏幕上,李小龍已大打出手——不過,並非是和美國人較量的,還是痛打日本人……

宮本用目光尋找王小嵩,發現他後,走過坐在他身旁,王小嵩盯著屏幕,沒注意到他。

他握了一下王小嵩的手,王小嵩才扭頭看到他。

宮本低聲說:「也許,我對你產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誤解,所以,才……」

王小嵩也低聲回答:「不必解釋,我早已被人誤解慣了。」

宮本也盯著屏幕:「你覺得,三十萬怎麼樣?我說的是人民幣,是不是太少了點兒?」

王小嵩問:「什麼意思?」

宮本說:「家父不是強調過么,談判桌上達不到的目的,談判桌下要繼續進行。」

「收買?」王小嵩轉過頭看著宮本。

宮本說:「也不能說是收買。是——為了達到目的所採用的不公開的特殊方式。目的是主要的,方式不過是技術性問題。」

王小嵩轉過頭去:「那麼,誰去進行呢?」

宮本說:「當然應該是你,你不是曾說,你比我更了解吳先生那樣的中國人么?以你們的相互關係而言,有些話更好當面講透徹。」

王小嵩說:「正因為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我不合適。他今天只不過是對我們有些惱火,而當他鄙視我們的時候,我們的身份就不會是興北公司的客人了。」

宮本說:「如果他會因此而鄙視你,也必定會鄙視我。」

王小嵩說:「那不一樣,一個中國人對另一個中國人的鄙視,是會強烈於對任何一個外國人的鄙視的,這是中國人的普遍共性。」

宮本無奈地說:「那……只好是我去了。」

他站起來時,王小嵩盯著屏幕又說:「記住我的話,他喜歡開門見山,直來直去,而討厭拐彎抹角,試試探探,技術性問題尤其要對『品牌』有起碼的了解。」

晚上,吳振慶家住的街道,有三五行人往來而過。

一男一女在樓下停住——是宮本和小高。

小高指著一扇窗戶說:「住三層。三零一,他的行蹤我最有數,現在肯定在家。」又看了一眼手錶,「平時七點鐘是很難在他家裡找到他的,今天是個例外。」

宮本有些擔心:「他不會拒不見我吧?」

小高說:「我想,還不至於。你是主動來和他化解矛盾的嘛!別優柔寡斷了。」

宮本說:「謝謝你親自帶我來,否則我,真是沒足夠的勇氣……」

小高微微一笑,柔情地望著他。宮本忽然忘情地擁抱住她,欲吻她,一個男孩兒從樓內衝出,撞在宮本身上,使兩人吃了一驚……

男孩兒不滿地說:「親嘴兒也不找個不擋道的地方!」

宮本只好放開小高,難為情地摸摸自己腦袋。

小高朝樓洞里輕輕推他:「快去吧!記住,千萬別說是我帶你來的。」

吳振慶家。

吳振慶又在餵魚。葛紅乜斜著他:「哎,你想往魚缸里撒多少魚食啊?要把這幾條魚也撐死啊?」吳振慶朝魚缸里一瞧,水面上已起了一層魚食。

葛紅說:「你改改這毛病!以後心裡有事的時候,別餵魚,刷碗擦灰什麼的行不行?」說著,將他從魚缸旁推開,拿起小網往外撈魚食。

這時響起敲門聲。

吳振慶去開了門——他看見門外是宮本,意外地一愣。

宮本彬彬有禮地說:「吳先生,我未經邀請而登門打擾,希望不至於引起你的反感……」

吳振慶朗聲而笑:「哪裡哪裡,歡迎之至!歡迎之至!快請進!」

他拉著宮本的手,將宮本引入客廳,向妻子介紹:「這是前來我們公司洽談的日本朋友宮本達夫先生,這是我夫人。」

葛紅和宮本點頭致禮。

吳振慶叫道:「小朋!來認識認識這位日本叔叔!」

葛紅說:「他出去了。」

吳振慶說:「這孩子!天黑了還往外跑!」

賓主落座後,葛紅說:「你們聊,我去寫作了。」

宮本望著她離開後,問:「夫人……是位作家?」

吳振慶哈哈一笑:「就算……是吧。」

宮本又問:「一定發表過不少作品了?」

吳振慶說:「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她具體發表了多少作品。我每天很忙,幾乎沒時間讀她寫的東西。」

宮本說:「吳先生,我想,開門見山地和您談談……」

吳振慶痛快地說:「那好哇,我喜歡開門見山。」

宮本試探地問:「吳先生,您作為一個大公司的總經理,月薪一定很可觀吧?」

吳振慶說:「還行。足夠花,從我這個家,您也看得出來——我屬於先富起來那一部分中國人。」

宮本接著問:「如果有一天,您這總經理當不成了呢?」

吳振慶撓撓腮幫子:「這種可能性,不是太大,您知道,我這個總經理,不是國家任命的。只要我不把公司搞垮,或者自己不願當了,大約我會一直是總經理。」談話到此,兩人的表情都變得莊重起來。

宮本進一步問:「但是興北公司,是屬於中國那類產權不十分明確的公司,對不對?」

吳振慶回答:「對,很對。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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