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白色的森林,披著銀色盛裝的森林,充滿著北國寒氣的森林,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森林。
吳振慶、王小嵩等知青分成倆倆幾對,有的在伐木,有的在揮動大斧為倒樹砍梢,有的在扛木裝爬犁。
吳振慶雙手攏在嘴邊呼喊。
一株大樹緩緩倒下,刮落一陣雪團。
王小嵩猛抬頭髮現什麼險情,朝一個知青撲去,抱著他在地上滾了幾滾。
沉重的大樹倒在他們身旁,雪團落了他們一身——那個被救的知青正是曾向吳振慶發難的知青,他看看大樹,看看王小嵩,十分感激。王小嵩卻往他脖子里塞了一把雪,起身便跑。
他也抓了一把雪追上王小嵩,要往他脖子里塞。
兩人嬉笑著鬧成一團,又倒在林中雪地上翻滾。
……
郝梅趕著馬拉雪橇來送飯。
她從爬犁上顛了下來,湯桶也顛了下來,熱湯潑了她一身,使她渾身冒熱氣。
她爬起來看看滾落一地的饅頭,要撿又顧不上撿,去追馬拉雪橇。
馬卻跑得很快,她追不上,氣得跺著腳兒哭。
她一邊哭一邊往柳條簸籮里撿饅頭。
郝梅頭頂著裝饅頭的柳條簸籮出現在伐木的男知青們面前。
王小嵩趕快接過柳條簸籮。
韓德寶指著郝梅的衣服褲子取笑她——一些白菜葉和蘿蔔條、蔥花兒凍在她身上。
郝梅揚拳欲打韓德寶。
王小嵩將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將她扶走。
吳振慶等啃一口饅頭,吞一口雪。
一棵樹下,郝梅坐在地上,王小嵩替她換上一雙氈襪,一雙大頭鞋。
王小嵩長兄一般加倍愛護的莊重無邪的神情。
郝梅情竇初開的眼睛注視著他,欲言又止。
韓德寶用胳膊肘拐拐徐克,朝王小嵩和郝梅那邊示意。
徐克望著他們,表情十分羨慕,將嘴張得大大的,猛啃了一口饅頭。
他立刻又往地上吐,並從地上撿起什麼放在手掌上——手掌上是自己的一顆牙。
韓德寶不禁幸災樂禍地大笑。
知青們擠坐在雪橇上回連隊,在日暮時分一路高唱。
雪橇在離連長的墳不遠處停住,知青們一個個蹦下爬犁,莊重地從墳前經過。
墳上的雪融化了,一束紫色的達子香(也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擺在墳前。
達子香變為一束早開的野花。
這時,連隊里有了道路,路旁有了樹,又有了幾幢房子的架子……
秋天,一望無際的麥海,麥浪。
兩台拖拉機牽引著收割機交錯駛過。
王小嵩和吳振慶從拖拉機里探出頭,互相招手。
一個頭戴草帽的人挑著飯菜從麥海中遠遠走來。
徐克高喊:「郝梅送飯來了……」
吳振慶鑽出拖拉機,攀上收割機,不知動了一下什麼機制。
徐克隨傾卸的麥草落地,被麥草埋住。
吳振慶大笑。
他們團聚一起吃飯——郝梅給他們分盛菜和湯。
王小嵩說:「現在咱們才明白,連長生前說的『柞木』二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吳振慶望著遠處的拖拉機感慨無限,他說:「是啊,連長留下這一句話,給連里的麥收解決了大難題,要不,誰也想不到應該用柞木加寬拖拉機履帶這個法子……」
韓德寶說:「那樣可就慘了!這麼一大片麥海,機械要是因為濕陷沒法兒作業,萬分之一也收不回來。」
郝梅在一旁說:「喬醫生又給我來信了,讓我代問你們好。」
徐克自語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才算真有點兒弄明白這句詩。」
在連長的墳前五人肅立,郝梅將一捆麥子祭在墳前。
「連長,咱們豐收了!」
王小嵩彎腰拔除墳頭小草。
幾隻手都去拔。
收割後的麥地,景象蕭索。
林中小路鋪著一層半黃半綠的落葉,軋出兩道深深的車轍,車轍內布滿牛蹄印。
緊滯的車軸發出的「吱嘎」聲由遠而近。
霧中一輛牛車時隱時現。
在轍印中轉動的木輪。
牛蹄子不慌不忙地穩健抬起,踏下。
郝梅靠著車上的一個大油桶,坐在車後端。
麥收後,這幾個人,又擔負起了在興凱湖打魚,為團部直屬連隊改善伙食做貢獻的任務。
吳振慶、王小嵩、徐克、韓德寶都剃了光頭。他們在興凱湖畔的一個破廟裡吃飯。
徐克說:「聽說城市裡已經開始疏散人口了。」
「那我們家農村無親無友,往哪兒疏散啊?」韓德寶說。
徐克說:「咱們這兒倒一點兒戰爭跡象也沒有,還不如把咱們爸爸媽媽接到這兒來。」
吳振慶說:「沒有戰爭跡象?那咱們全部都剃了光頭幹什麼?打魚還帶著槍幹什麼?」
「都快吃吧!一會兒郝梅裝魚的車就該到了。」
牛車像無帆的舟影飄在大草甸子上。
太陽又紅又大,懸在綠草藍天之間。
郝梅走在牛車旁,邊走邊采野花——大草甸子散紫翻紅,各種美麗的野花目不暇接,采不勝采。
郝梅邊走邊將採下的野花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
她又編了一個野花環掛在牛角上。
她倒退著走在牛前,欣賞著帶花環的牛。
她樂著對牛說:「你可真像個新娘子!」
她真是快活極了,一股青春的莫名的激情倏然在她心懷中萌發、蕩漾。她一轉身舒展雙臂向前猛跑。
她彷彿突然隱入了深井,不見了。
她掉入了一個大的水坑,渾身泥漿地爬上來,花環也骯髒了,她瞧著坑裡的花環發獃……
吳振慶等泛舟撒網、收網。
魚在網中跳,魚在艙中跳。
韓德寶說:「什麼叫幸福?我覺得咱們能網網打上魚來這份……啊?幸福的感覺,肯定比他們吃魚的人更大。」
吳振慶說:「就憑你這麼高的覺悟,有資格當毛著標兵到處去講用了!」
韓德寶不屑地說:「我才不幹那事兒呢!……」他怪腔怪調地學起來,「同志們,親愛的兵團戰友們啊!我一共從舊棉膠鞋上摳下了六公分還多的鉚眼哇!你們說他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專收集那麼多鉚眼能證明他什麼呢?又有什麼用處呢?」
王小嵩說:「你這張嘴呀!以後不許胡說八道的,小心有人打你的小報告!」
韓德寶說:「這不是在哥們兒之間么!」
船靠岸。
他們將船拴住,一個個跳上岸,朝破廟走去……
晾衣繩上,晾著郝梅的外衣、內衣,包括乳罩。
他們一個個不由得站住,似乎再往前走就觸犯了神明。
郝梅從破廟裡出來,難為情地說:「我半路掉到一個大水坑裡了……也不知是你們誰的衣服,我找著就換上了。」
衣服褲子穿在她身上很肥大,使她的模樣看去更加可愛可笑。
吳振慶說:「是我的。你穿回去吧,下次別忘了給我帶來就行。」
郝梅將背在身後的一隻手伸到了他面前,舉著一隻鐵絲籠,裡面是一隻雪白的鴿子!
「想它了吧?」
「想極了!」吳振慶接過籠子,用手指逗弄著。
鴿子也彷彿因見了他而高興似的,咕咕叫著。
韓德寶說:「自從張萌離開了咱們連隊,振慶的愛好可真多,一會兒養只小雀,放了之後又養一隻小松鼠,松鼠放了之後養鴿子。哪天你一旦失去了鴿子,還養什麼啊?」
徐克問:「哎,振慶,想人,和想別的,有什麼不同沒有哇?」
吳振慶說:「欠揍?」他拎著鴿子走到一旁去了。
郝梅和王小嵩同情地望著他。
郝梅責備徐克:「你以後別往人家傷口上撒鹽末兒!」
她發現徐克正偷瞥她的乳罩,一把從晾衣繩上扯了下來,折起揣進兜里:「有什麼好看的!看起來沒個完。」
徐克委屈而清白地說:「我看了嗎?同志們,我可是個正經的兵團戰士!我看了嗎?」
韓德寶說:「正經的兵團戰士同志,你是一直在斜眼偷看來著。」
「你們壞!不理你們了!」郝梅一扭身跑進廟裡。
王小嵩說:「我一定建議連里,往後派個男的來!哼!」
他也向破廟走去。
徐克忙說:「哎,別,千萬別!你那麼做不是太沒人情味了么!」
他站起來,還要跟進去理論。
吳振慶叫道:「徐克!」
徐克站住,回頭看他。
「你跟著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