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一片齊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縱深處傳來拖拉機被陷住時發出的悶吼。隱約可見拖拉機的煙筒頂端,噴吐出時濃時淡的煙縷。一面旗幟在更遠處飄揚,彷彿沒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機的悶吼聲變得暢快了——它終於擺脫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兩旁傾倒,如被巨蟒的身軀軋過。

一台泥頭泥臉的拖拉機突然出現在蒿草地域的邊際,履帶糊滿泥巴,絞著花草。

一位著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撥開蒿草——他是連長。他衣上濺了不少泥漿點子,挽著褲腿兒。看不出他腳上穿的究竟是一雙什麼鞋,因為那已經是一雙泥鞋。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地——這裡那裡,野花爛漫。

連長朝後一招手,大聲而且充滿樂觀地喊:「都來吧!到連隊啦!」

蒿草分撥開處——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韓德寶、郝梅、張萌等一批知識青年依次出現。他們一個個泥猴兒似的不成個孩子樣兒。

他們面面相覷——這就是「連隊」嗎?怎麼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見一所房子,我們究竟住在哪兒呢?他們最後都將目光投在連長身上。

吳振慶鼓起勇氣說:「連長,連隊……在哪兒?」

連長卻已蹲在地上,從拖拉機上摳下了一大塊泥巴用手攥著,讚歎地自言自語:「嘿,太肥啦!能攥出兩手油來!」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出駕駛室,問連長:「這一大片都歸咱們連啦?」

「不歸咱們也得行啊!」

一些老戰士、老職工也分撥開蒿草出現了——扛著知識青年們的行李箱,拎著他們的網兜手提包之類。

一名老職工剛要把他扛著的柳條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議:「哎,你別把我的柳條箱放地上哪!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嗎!」

分明的,那老職工想搶白一句什麼,但卻忍住了沒說,只好將柳條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著東西拎著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和一個個心灰意冷的知識青年,都望著連長。

連長說:「大家先扛會兒!誰叫你們是老戰士老職工哪,這點兒義務還是應盡的嘛!」

他走向拖拉機,從駕駛室取出兩把鐮刀,給了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一把,緊接著一彎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韓德寶、徐克等幾名知青悄悄慫恿吳振慶:「你倒是問問啊!」

吳振慶說:「我不是問過了么!他不回答,我有什麼辦法?」

徐克說:「剛才他沒聽見,你再問一句怕什麼?」

吳振慶說:「我也不能老做出頭鳥哇!你沒聽說過槍打出頭鳥這句話么?」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將兩片草集中在一起。

連長對知青們說:「東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想問:「連長……」

連長回頭看他:「嗯?」

他指著吳振慶說:「剛才他問你……咱們連隊在哪兒啊?」

連長說:「肯定就在這兒!找找,沒錯兒!」

他說完繼續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噥:「找找?」

老戰士老職工們竊笑。

郝梅忽然有所發現,她用手一指:「在那兒——」

知青們的目光一齊順著她手指處望去——泥土中釘入一塊牌子,上寫「十三連在此!」

……

連長吩咐老戰士老職工們:「都先忍著點兒煙癮吧!天黑前,抓緊時間支起帳篷,壘好爐灶,把晚飯吃到肚子裡邊去!」

於是他們極其順從地扔了煙,開始從大爬犁上往下卸東西……

王小嵩輕聲然而很清楚地說:「他騙了我們!」

連長回頭:「嗯?誰說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尋找說話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緘默。

吳振慶挺身而出:「我說的!」

連長說:「又是你。你叫吳振慶,對吧?」

「對。沒有過第二個名字!」

知青對峙地瞪著連長。

卸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們默默關注著事態。

連長說:「這你可得好好給我說清楚。我怎麼騙了你們?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承擔騙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說:「動員我們來的時候,可沒講這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講的是磚瓦房、沙石路,完全機械化,上工下工,卡車接送……」

一名老戰士教導他:「誰這麼騙你們的,你們將來找誰算賬去。可不許跟連長鬍鬧!從今天起,你們就都是兵團戰士啦!是戰士,就得懂點兒戰士的規矩。」

另一名老戰士揶揄地說:「一句騙你們的話不講,你們就能唱著歌兒來了。」

「都一邊兒去!沒你們的事兒!」連長說,回頭又對知青們說,「我也覺得,你們如果都是聽信了那樣的話才來的,當然等於是上當受騙啦!不過,我可沒到城裡去動員你們是不是?咱們一路上,我總是不斷地對你們說,要充分做好應付艱苦的思想準備是不是?」

韓德寶湊到了連長眼前,用商量的口氣說:「連長,那……我不在這個連隊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幾個連隊嗎?再把我分到別的連隊吧……您不是從騎兵部隊轉業來的嗎?我爸也當過騎兵。興許你們還是戰友呢,我爸叫……」

吳振慶厲聲呵斥:「韓德寶!」

連長說:「嚯,剛來就跟我套交情,現在要求調到別的連隊去可晚了。我實話告訴你們,這兒離最近的連隊,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們又一陣面面相覷。

王小嵩說:「夠啦!你還好意思告訴我們這一點,反正你們都是一夥的,儘管你沒親口騙我們。」

郝梅跺了下腳:「小嵩!」

她走過去,將王小嵩拉到一邊。

連長笑了笑:「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他起碼說了一個事實,不但我和那個對你們講假話不講真話的人是一夥,而且,今後和你們也是一夥的。棒打不散。今後咱們都是北大荒的人,還不是一夥嗎?」

知青們都只有默默聽著。

連長說:「我理解你們,風餐露宿地三天多,滿心希望能洗上個熱水澡兒,被請進一切都布置好的磚瓦房裡,往熱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覺,第二天各處參觀參觀,發現自己來到的地方,比夢裡夢見的更理想,更美好。磚瓦房,其實是有的……」

韓德寶迫不及待地問:「在哪兒?」

連長說:「在你們將要蓋起它的地方!」

郝梅卻從拖拉機鏈上拔出一株小花兒,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問連長:「連長這是什麼花兒啊?」

連長說:「我也不知道。」見她似有些失望,又說,「以後知道了我會告訴你的。不過咱們現在沒時間上植物課。吳振慶!」

「幹什麼?」

「要答應『到』。」連長又叫:「吳振慶。」

「到!」

「現在我正式任命你為知青班班長。咱們是部隊編製,你們十二個人,正好夠一個班。希望你好好乾。將來知青多了,爭取當排長。」

連長說完,幫著卸東西去了。

知青們又都將目光集中在吳振慶身上——他們的目光是複雜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賴、有毫不掩飾的不服氣,還有的在乜斜著吳振慶冷笑。

徐克問吳振慶:「咱們……老站在這兒啊?」

吳振慶沒好氣地說:「你願意老站這兒,那你就老站這兒!」他一轉身也幫著卸東西去了。

徐克看看韓德寶說:「他幹嗎沖我來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韓德寶猛省似的,挪動了腳步。

其他知青,情願的,或者不那麼情願的,都彷彿被某種無言的命令所驅使,開始和老戰士老職工們一起搬卸東西。年輕人是那麼的有意思。一旦投身於集體勞動中,即使不情願的,看起來也幹得挺歡。

突然有一個知青指著一個知青對吳振慶大聲問:「班長,她怎麼就可以那麼特殊!」他指的是張萌。

張萌背對著人們,守著她的皮箱和她的東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吳振慶喊:「張萌!」

張萌緩緩側身望著他。

「張萌!」

張萌緩緩站起:「幹什麼?」

「要回答『到』!張萌!」

「到。」

「你怎麼就那麼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聲說:「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葯來著。」

吳振慶嘟噥:「胃疼可以幫著卸點兒小東西嘛!」

連長走過來拍拍吳振慶的肩:「小吳啊,當班長了,今後要學會關心戰士了,啊?」從身上取下軍用壺遞給他,「我也有胃疼病,這裡不是水,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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