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裡。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後從家裡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鹹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麼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麼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後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現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後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後繼什麼!」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裡對你們也沒什麼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
徐克頭戴單帽,光著脊樑在自己家門前託大坯。
韓德寶走來,蹲在他旁邊,搭訕道:「你這不行!草少了,幹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幫我鍘草哇!」
「嘿嘿,我還有事兒呢!」
徐克說:「那你就辦事兒去!」啪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濺了韓德寶一臉泥點子。
韓德寶說:「你這小子,幹嗎對我不友好?」
「我這兒干著,你旁邊指手畫腳,你說你煩不煩人哪!有什麼事兒,你快說,說完快走!」
「好,我說!咱們關係咋樣?」
徐克鄭重地說:「咱們挺好的啊!誰挑撥咱們關係了?」
「那倒沒有。你……你把學校那顆章子給我吧!我們組織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著他,並不馬上回答。
韓德寶說:「振慶已經同意了。」
徐克一聲不吭,站起來便往家走。
韓德寶急忙說:「哎哎,話還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徐克不回頭……
韓德寶嘟噥:「真不夠意思」——站起來也要走。
徐克從家裡出來,喊住他:「德寶!……」
韓德寶一轉身,見徐克用一隻泥手拎著個小紅布包。
他跑了回來,在徐克面前肅立,伸出雙手,彎下腰:「我代表我們『反到底』戰鬥隊,接受『學闖道』戰鬥隊移交的政權!我二十一名隊員發誓頭可斷,血……」
徐克說:「什麼?才二十一個人你們就想接管政權!」
他將手背到了身後。
韓德寶說:「你別這樣嘛!中國共產黨,還是從幾個人發展壯大的哪!你不給,不就等於耍我么!」
徐克問:「振慶真同意了?」
韓德寶:「騙你不是人!」從頭上一把抓下了單帽,「這頂軍帽給你!真正的軍帽!你看,部隊的番號印在帽里兒上呢!」說著,將帽子一折,塞進了徐克褲兜。
徐克無言地將圖章給了他。
包圖章的是紅衛兵袖標——韓德寶一手托著,一手展開袖標,見真是圖章,立刻把手抓緊,感激地望著徐克。
徐克說:「你們這叫攫取革命果實。」
韓德寶說:「你托坯幹什麼呀?」
徐克說:「國家大事,我現在顧不上管了。我家廚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蓋一間小偏廈子。」
韓德寶說:「等我們鞏固了政權,我親自帶人來幫你蓋!」他友好地搗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問,「哎,你們究竟為什麼不革了?你們不是很窮嗎?」
徐克說:「要是革了還窮呢?又不許分田分地!」
韓德寶說:「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們革到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我們跟著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點子濺到韓德寶的臉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來說:「放心,到那時候我封你是幫助過革命的民主人士什麼的!」
大雨如潑。吳振慶父子拉車過一處鐵路線,車輪卡在鐵軌中——父子二人拚命抬車——車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沖,輪子壓過了吳父的一條腿……
吳振慶撲向父親,將父親上身摟在懷裡,大聲呼叫。
他擼起父親的褲腿兒——血。
吳振慶舉目四顧,無人——只見車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著……
雨淋在他哭泣的臉上。
吳振慶家。
裡屋的門半開半掩——可見炕的一角及父親上了夾板的腿。母親自言自語:「這可怎麼好,一家人靠你一個人吃飯呢!」
父親惱怒的聲音:「別叨叨啦!我願意的么!」
吳振慶垂頭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著他。
吳振慶倏地站起來,沖裡屋大聲說:「媽,我要代替我父親拉車!」
母親的聲音:「你能拉得動?說大話行!」
吳振慶說:「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嗎?力氣是重活練出來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兒,就幫你去拉!」
王小嵩說:「還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後幫吳振慶拉車。
他們坐在路邊休息——吳振慶掏錢買冰棍。
吳振慶說:「三根五分的。」
徐克說:「三分的吧!」
賣冰棍的老太太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不知該聽誰的。
王小嵩堅決地:「三分的!」
吳振慶說:「那,聽他倆的吧。」
老太太說:「都掙錢了,還捨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嚴肅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財政的支出,應該本著節省的方針。』」
老太太愣神兒地看著他。
三個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著冰棍,望著眼前戴各種袖標的人來往,望著宣傳車緩緩而過,似乎都顯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廈子已經基本蓋起來了——三個好朋友,一個在房頂鋪油氈,一個在抹牆,一個在安裝窗框。
晚。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敲門聲——王小嵩放下飯碗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郝梅。
母親說:「小梅快進來,吃飯了沒有?」
郝梅搖頭,雙手掩面,側身哭泣。
郝梅說:「我爸爸和我媽媽,都被送到幹校去了,我們家被別人家佔了。」
母親驚愕:「怎麼,連你的小屋都佔了么?那也別愁,別哭,先吃飯。吃完飯帶你找他們講理去!」
郝梅說:「我的小屋倒沒占。可出來進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們住在一起。」
母親一時也沒了主張,不言語了。
王小嵩說:「媽,先讓郝梅住咱家吧!」
「這,行倒是行。可……」
郝梅說:「我不嫌擠,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就成。我還願意幫著幹家務活兒。」
母親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淚:「瞧你說得可憐勁兒的。咱們家也沒那麼多家務活兒。只要你自己不覺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說:「媽,小姨住在咱家的時候,不都睡開了么!」
母親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顧忌。
王小嵩說:「媽,徐克家的小偏廈子已經能住人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兒。」
母親說:「就這麼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寬鬆些!」又對郝梅說:「孩子,你就拿這兒當家。一點兒別見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點了點頭:「嗯……」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來到了郝梅家。他們都臂戴紅衛兵袖標,胸前別著主席像章。吳振慶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軍服穿,腰間還系著軍皮帶。他們擂門。
宅內傳出氣勢洶洶的問話:「誰?」
吳振慶也來者不善:「我!」
「你是誰?」
「少啰唆!開門!」
門開了——三人不由分說,往裡便闖。
「哎哎哎,你們幹什麼?這可是私人住宅,你們知道不知道?」開門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著毛巾,下巴和腮幫子全是肥皂沫兒,手裡拿著刮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