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聯回來後,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親手拿笤帚說:「你還要帶著郝梅!幸虧她也回來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任嗎?你能對得起她爸爸媽媽么!」
王小嵩說:「媽,我再也不去串聯了。」
「小二,拿剪刀來!」
弟弟將剪刀遞給了母親。
王小嵩說:「媽,您饒了我吧。」
母親嚴厲地說:「低頭!」
王小嵩低下頭去……
剪刀剪動,一綹綹頭髮落地,媽媽狠心地給王小嵩剃了個「鬼頭」,不讓他再出去胡亂串聯。剃完頭,媽媽又說:「明天你到鄉下,看你小姨去吧,現在她在一個氣象學校。」
王小嵩答應了。
氣象學校。
校園綠地邊的長條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裡。
小嵩說:「小姨,我真想你,總想來農村看你,可現在太緊張,剛剛串聯回來,又得到學校開經驗交流會,還要繼續抓黨內走資派。」
小姨問:「去串聯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見見大世面呢!」
小嵩有點興奮:「是,見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對紅衛兵小將可關心了。他接見我們時,大家都哭了,還見到了林副統帥,那麼多記者給我們照相。」
小姨沉思起來。
小嵩問:「小姨,你怎麼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這次來氣象學校,本想學學氣象,可我當村支書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資派了,氣象學不成了。」
小嵩急忙問:「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搖搖頭:「我爹媽身體都不好,家裡的活我都得干,還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說:「對了,秀秀呢?我得見見她。」
「在屋裡,走,咱們進去。」
在林蔭路上,五歲多的秀秀迎面跑來,她喊著「媽媽」。
小嵩、小姨迎過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著秀秀說:「秀秀都這麼大了!秀秀,認識我不?」
秀秀搖搖頭,又說:「認識,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對,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說:「小嵩哥,我早就認識你,媽媽天天念叨你。」
小嵩親了一下孩子,唱:「新蓋的房,雪白的牆,屋裡掛著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屋裡走去。
從農村回來,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務勞動。
他光著脊樑,高挽著褲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做煤餅。他的頭因為被母親剪成「鬼頭」,所以戴著單帽,樣子有點怪。
一個婦女向他家走來問:「小嵩,做煤餅子啊?」
「是啊大嬸,今天太陽好,想多做些。」
婦女誇獎他:「這孩子,真幫家!怎麼光著脊樑,倒戴頂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曬久了……頭暈。」
婦女心不在焉地應著,走入了他家。
又一婦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婦女走入他家。進門前還四方窺測一番,彷彿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裡,在裡屋門外傾聽。
母親和四名婦女正在商討什麼。一個個愁眉不展、六神無主的樣子。
「要是我們不揪出個人來,游斗一番,那些紅衛兵小將,還會再來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還會再來的!」
「昨天他們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嚇死啦,俺可沒見過那陣勢。」
「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幹嗎偏偏跑到我們這麼一個街道小工廠『煽風點火』啊!」
「唉,五洲震蕩么!」
母親說:「就算是演場戲給那幫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們說:「是啊是啊……」
「張廠長創辦了咱們這個小廠,咱們這幫家庭婦女才有了幹活掙錢的地方。再說人家又沒什麼過錯,為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親說:「我聽說他女人有心臟病,他是四個半大孩子的父親,咱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們才推舉我們四人,找你來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說你是個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說,不該把你扯到這件事兒里,你剛申請入廠,還沒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們說了,如果你能替姐妹們,替廠里,其實也就是替你自己受點兒委屈,那大家將來一定將你當活菩薩供著。」
「你想想,要是聽憑那些孩子們,把個小廠給攪黃了,你不是也沒處上班了嗎?」
母親聽出點意思來,她問:「你們的意思是——」
「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你……你能不能捨出自己一次臉面,假裝一回『走資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母親一愣,漸漸地矜持起來。漸漸地又覺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裝一回走資派?哪個姐妹這麼有眼光,單看我行?」
「這個……」
「嗨,大家的眼光唄,凡事都走群眾路線嘛。」
女人們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闖入裡屋,怒吼:「你們怎麼不假裝一回『走資派』?我媽不當活菩薩!將來也不到你們那個小破廠去上班!」
母親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們的事兒,哪有你參與的份兒?還不給我滾出去!」
王小嵩仍想說什麼,母親又舉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親說:「我看,在我這方面,也沒什麼不行的。」
「恐怕,還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還要掛塊牌子。」
「那就掛吧。」
「也得塗鬼臉啊,假戲,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塗吧。」
「還得剃鬼頭……」
母親頓時正色道:「那不行!臉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門了。剃了鬼頭,還叫不叫我見人?非要剃鬼頭,你們就另請高明!」
眾婦女忙說:「不剃了不剃了!」
「你別急你可別急,說說而已嘛!」
王小嵩氣得在門外狠狠往土牆上擂了一拳。
晚。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著了。母親睜大著雙眼,望屋頂。
王小嵩湊向母親說:「媽,你傻了?」
母親說:「媽不傻。媽不過想有活干,有錢掙,讓你們能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好一點兒,上學交得起學費,再也不必媽為你們四處開免費證明。」
王小嵩說:「那你也不能……媽,我求求你,明天別任人家擺布。」
母親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答應了,不能反悔。」
三輛敲鑼打鼓的游斗卡車。車上,一些戴高帽、掛牌子、塗鬼頭的書記、主任、處長、廠長……彎腰低頭,已「各就各位」。
同樣戴著高帽、掛著牌子、塗了鬼臉的母親,被女人們「押」至車前。
母親上不去車。她向車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氣地說:「嗨!你們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於是幾隻手同時伸向她。
女人們也從後托舉她。
母親上了車,嘟噥著:「挺大些個男人,都沒個眼力價!」
母親左右瞧她的夥伴——見她左邊的一個胖男人,掛牌子的鐵絲,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里。
母親批評他:「你怎麼能『同意』他們給你做這麼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頭,用瞧火星來人那種眼光,驚愕地瞧著母親……
母親說:「這時間久了,還不把頭勒掉了哇?你這人也真傻,還不擔在車板上。」她替那人將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時,一角擔在車板上。
那男人卻說:「這樣子不行,這樣子不是老實的態度。」
他自己又恢複了剛才的掛法。
這一回輪到母親以驚愕的眼光看著他了。
王小嵩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心情複雜,遠遠望著母親。
車開走時,母親也望見了他,大聲囑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媽給你們燉豆角!」
將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區。得徒步走回來,不許乘車。天不黑不許進入市區,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個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媽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頭,見是吳振慶的父親,他拎著一個行軍水壺和一個用帶子系著、可以背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時站起。
吳振慶的父親對弟弟妹妹說:「你們別去,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待著!」
弟弟妹妹見他說得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