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黑板前,三個少年皆在彎腰系鞋帶。

他們都是小學五年級學生,一律將左腳或右腳踏在講台邊上……

斯時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這三個少年。

在北方最北的這一座省會城市裡,九月上午的陽光依然溫暖。為迎接國慶,教室的窗子已被擦得明明亮亮。如果沒有窗框,一眼望去,像是不存在似的。

前幾天,班主任曲老師在班會上說:「國慶前,學校照例要進行衛生評比。去年咱們班因為窗子擦得不太仔細,扣了兩分,所以沒評上第一。我希望今年咱們班是第一。」

曲老師說話總是很輕柔,那一番話她也說得很淡然。似乎得第一雖是她的希望,但如果竟還是沒得第一,那她也不會感到多麼的沮喪。又似乎,那純粹是學校領導要求每位班主任必須對學生們說的話,否則她也許就不說了。

近兩個月以來,曲老師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每一個同學都能看出,曲老師肯定是生了重病了,她是在每天堅持著給同學們上課。連班裡最調皮搗蛋的男生,近兩個月以來也守紀律了。

那是一個中國人最能夠將心比心的年代。因為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從一九六零年起,無論農村還是城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挨餓。有的省份,正成百上千地餓死著人。

飢餓居然使中國人之間都有那麼點兒惺惺相惜。因為只有這樣,才會覺得自己活得還算容易點兒。無論在小學、中學還是大學,老師們對學生們的要求已不甚嚴格;在學生們眼裡,老師們也都變了。以往動輒板著臉對學生們大加訓斥的老師分明已餓得沒有精氣神像以往那樣了。而使同學們感到親切的老師,自然是對學生們更加親切了——比如曲老師。她站在黑板前望著同學們時,眼裡往往充滿了憐愛。雖然她面對的只不過是小學五年級學生,但他們卻全都能夠從她眼裡讀懂那一份憐愛。

那一代中國的小學生,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學校里,都太渴望被憐愛了。

想獲得什麼就會對什麼格外敏感。

連動物亦如此。

胃裡終日空空蕩蕩的,心裡邊不能也一樣啊!

曲老師畢竟是老師,對於同學們的胃,她無法給予什麼;她所能給予的,僅僅是同學們的心裡邊需要的。儘管,那種給予根本不能等於食物,但卻能對胃起到一點兒麻醉的作用。

就曲老師那麼幾句話,班裡的女生們便當成了是她們的神聖的任務。她們用了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認認真真地完成了那一任務。有的女生甚至為將玻璃擦得更透明而犧牲了自己的小手絹。

那是一個只有少數小學女生才有手絹的年代。大多數的她們上學前只不過往兜里揣一卷裁剪成手絹大小的報紙而已。

正因為女生們將玻璃擦得那麼的明亮,這三個正在系鞋帶的男生才將黑板也擦得極為乾淨。

明明都正餓得飢腸轆轆,卻還有心情盡好值日生的責任,這在今天的孩子們肯定是難以理解的——然而那正是當年的小學生們的特徵。

學習不好沒什麼,但是思想絕對不可以比「集體」所要求的差——這種意識早已印在他們的頭腦之中了。衛生值日的態度與學習好壞無關,但是肯定會與思想怎樣被別人連在一起來評說。小小年齡的他們,心裡都是明白這一點的。

陽光透過窗子,將教室照耀得暖洋洋的。他們中的一個,用手背抹了下額頭。他已經出汗了。

他們的鞋帶竟還沒有系好——且慢!咦?原來他們都不是在系鞋帶,而是在用粉筆塗他們腳上的破膠鞋。是的。正是這樣,他們都企圖將他們腳上的破膠鞋塗成白色的。

當年,一雙白色的膠鞋比一雙黑色的或藍色的膠鞋貴一元多錢,叫中國少先隊員的「隊鞋」。由於是特種鞋,生產的少,所以貴。而他們腳上穿的都不是隊鞋。他們的家長從沒捨得多花一元多錢為他們買雙「隊鞋」。以前他們參加少先隊的活動,都得提前幾天說盡好話磨薄了嘴唇向有「隊鞋」的小學生去借。普遍的人家都很窮;他們是更窮的人家的孩子。

然而,一九六一年的國慶即將來臨,市裡指示,為了加強人們度過飢餓年代的精神力量,這一年的慶祝遊行一定要比往年的規模更為盛大。小學生是祖國的花朵,是歷年國慶遊行隊伍中不可缺少的陣容。這一年每一所小學校參加國慶遊行的人數都空前的多;而這一所小學校的這一間教室里的三名男生,他們已無處再能借到「隊鞋」了……

他們的胃每天所消化的糧食是少而又少的。國家通過城市購糧證這一種方式每天限供給他們的口糧是七兩。在副食極為豐富的今天也許不算少了,但對於當年的他們,副食僅僅意味著是自家腌的鹹菜而已。正在長身體的年齡,胃裡完全沒有副食的攝入,甚至也幾乎沒有油水的滋潤,對於口糧的消化就反而變得特別劇烈。他們只有每天再往口中塞入榆樹錢兒、柳樹芽兒、各種野菜……而那也只能是季節性的有限的補充。

事實上,他們都在發愁——過了「十一」,冬季轉眼就會來臨的,那時還有什麼可吃的東西是他們能往胃裡補給的呢?

但腳上是否穿著一雙「隊鞋」,卻是眼前就躲避不開的一件愁事兒。

去年國慶節,他們就曾因為沒有「隊鞋」而被取消了參加慶祝遊行的資格。今年他們已經是五年級學生了。他們的自尊心都不允許自己重蹈去年的覆轍。

他們此刻的做法,是向別的班的學生們學到的寶貴經驗。經他們各自「加工」後的鞋,儼然白色,幾可「以假亂真」……

但一個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大腳趾頂在鞋外,用粉筆塗大腳趾,怎麼也塗不白——他叫王小嵩。

「笨蛋,」另一個孩子看見,立刻給他出主意,「把粉筆弄濕。」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對自己的鞋「加工」不止——他叫徐克。

「可是,哪有水啊。」王小嵩急得快哭了。

第三個孩子叫吳振慶,他在三個少年之中顯得大一點兒,這時,吳振慶已經塗完了自己的一雙鞋,立刻幫王小嵩「化妝」腳趾甲,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說:「這還不容易?來點人造水兒就得了唄!」

他說罷,就往粉筆上吐了一口唾沫,替王小嵩塗起來。

動作雖然麻利,畢竟有點兒心慌,他們耗費了多半盒粉筆。

這時,外面操場上,隊號隊鼓聲一陣高過一陣,口號此起彼伏:

「高高興興,歡度國慶!」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名女生忽然推開教室門,急迫地說:「你們三個在這兒幹什麼哪?還不快走!馬上就該咱們班操練啦。」——她叫張萌,是個小隊長,「一道杠」。

張萌說完,轉身而去。

三個好朋友低頭看自己的鞋,看對方的鞋,繼而抬起頭來互相看著,顯然都不那麼自信。

吳振慶一揮手,說:「快走!」

在樓階前,吳振慶不放心,又扯住兩個好夥伴,依然擺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樣,替他們正了正領口,緊了緊紅領巾,又替王小嵩將露在外面的一角白上衣掖入褲腰裡。

而徐克,則用手指抹了點兒唾沫,將吳振慶一綹翹著的雞冠似的頭髮撫平……

吳振慶鼓勵地說:「咱們夠合格的啦!」

於是,三個小夥伴趁一組隊列從樓口經過,機靈地躥了出去。

他們借著別的班隊列的掩護,迂迴到自己班的隊列。

三束紙花。經由幾隻手,從張萌手裡,傳遞到了他們手裡……

他們班的隊列通過操練台——他們排在一橫列,揮舞著花束,跟別人齊聲喊:

「高高興興,歡度國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通過操練台,他們互相擠眉弄眼,慶幸他們所獲得的成功……

上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張萌發現了講台邊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筆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趕緊前去掃盡。

她剛歸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歲左右的女教師——同學們愛戴的曲老師。

張萌喊口令:「立、禮、坐!」

同學們按口令整齊地站起,整齊地行禮,整齊地坐下。

老師說:「同學們,今天這一節語文課,我們學《神筆馬良》,大家翻開課本……」

曲老師一邊說,一邊探手到粉筆盒中取粉筆——拿出了三分之一截粉筆。她似乎有些奇怪,索性連粉筆盒也拿起來……

粉筆盒內只剩下不多的幾截斷粉筆了,有的還磨成了三角體或半圓體。

她嚴肅地掃視著全班同學……

端坐的同學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曲老師問:「哪個同學從粉筆盒中拿粉筆了?」

沒人舉手。沒人回答。吳振慶、王小嵩、徐克也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得比別的同學更端正,望著老師的目光比別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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