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東西二廠,北伐靡靡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情

馬車行駛著,車裡燈火搖晃,外間的道路上傳來搜捕隊伍趕來匯合時發出嘈雜的聲響,偶有火光成隊晃過,有人呼呼喝喝,令得馬車減緩了速度。

趙吉的兒子還在白寧手上,路上哭過一陣,被他又哄睡著了,此刻周圍是浩浩蕩蕩的隊伍,難免發生嘈雜的喧鬧。懷裡的嬰兒便是有些醒轉過來的跡象,嘴一撅,大有要哭的架勢。

白寧一隻手枕著孩子,另一隻手輕輕拍著襁褓。

一快一慢,隨著車轅起伏。

鬆散垂直而下的銀絲里,冷漠的嘴角忽然笑了一下,他看著孩子想到了他曾經也是這麼哄兒子睡覺的。

「那個調皮搗蛋鬼,不知道睡覺沒有……小傢伙……你可不要學哥哥那樣……知道嗎?不然舅父會是要打屁股的……」

襁褓里,紅撲撲的小臉上,像他母親李師師的細眉微微皺了一下,像是在抗議著,模樣惹人憐愛。

隨後將皇子送回宮裡時,已經是深夜。

延福宮的燈火依舊通明,曹震淳一直守在殿門外,寸步不離。等到白寧抱著皇子出現的那一刻,整張臉堆積的皺紋才舒展開,趕緊讓身旁的小宦官通傳太后,自己則緊隨在大總管以及魏忠賢身後一路進去。

殿內。

一夜未眠的兩個女人,拖著裙擺快步走下御階,從白寧手中抱過嬰兒,見到皇長子安然無恙的吮吸著手指在熟睡,倆人便同時鬆了一口氣,趕緊讓乳娘過來將其抱過去好好照顧,當中自然還要仔細辨認一番。

「讓朕看看皇兒。」

正待那名乳娘把小皇子抱下去,寢殿外,趙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來了,神色上大抵比之前好上許多。

皇后鄭婉連忙上前將他攙扶住,語氣委婉也帶著責怪之意:「官家剛剛吃了葯身子才好些,怎不多休息一會兒,若是再染了風寒,怎生是好。」

「發生這樣的事,誰能睡的著,況且我兒還下落不明,朕心裡如何安生?」趙吉語氣生硬,顯然自己也不知怎麼與皇后交流,待乳娘抱著小皇子過來,他掙脫皇后的攙扶,上前將襁褓取在懷裡,看著裡面的小人兒,親熱的臉貼著臉好一會兒,仔細的盯著自己兒子的小臉,便是開心的露出一絲笑容。

「笑了、笑了。」魏忠賢諂媚道:「太后,你看官家看見小皇子笑了,說明這心裡頭啊,已經沒有多大的事了,太后和皇后娘娘該是回去多多休息才好,這裡有奴婢在呢。」

尚虞也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就你會說,這忠賢啊,才是貼己人,既然皇子已經尋回,那本宮便是先回慈明宮了。」

「母后等等婉兒。」皇后向趙吉福了一禮:「官家,婉兒也先行告退,若是覺得這宮裡坐的冷清,不妨到婉兒的宮裡來。」

趙吉視線盯著皇子的臉上,便是簡單的嗯了一聲,就不再做回覆。

那邊,女子微微有些失望,帶著宮女離開延福宮。

「這小傢伙長的和朕真像啊……」趙吉又和兒子親昵了一陣才交給奶娘帶走,他呼出一口氣,有些疲憊的轉身坐回到龍椅上,垂下視線看向白寧:「他們……都死了嗎?」

白寧拱拱手:「都死了,此事魏督公可以作證的。」

那邊,魏忠賢上前半步瞟瞟旁邊的人,倒是同意的說:「官家,奴婢確實親眼所見,白提督那心腸是狠著呢,一劍一個,個個穿心而死……」

「別說了。」趙吉揮揮手打斷他,目光又看向白寧:「師師……李師師死前可有什麼話說的。」

「有……她說:希望官家能記得曾經有一位為他生育孩子、念他愛他的、肯為顧全他面子而死的女人……」

御階上龍案後,陡然死一般寂靜。

「面子……」趙吉面無表情的盯著搖曳的燈火,「……朕的面子……」他的手微微顫抖,好像意識到自己真的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大殿里,寂靜無聲。過了許久,大概三更天時,他才緩緩開口:「小寧子,上次你與朕說要去北方監軍事,朕也覺得那邊需要你過去,如此你過去一趟吧,待皇子滿月之時再回來。」

下方,白寧當即拜道:「微臣自知所做之事讓陛下蒙羞,此去一路定當兢兢業業助官家完成北伐大業。」

「你能如此想是最好的,且去吧。」

「是。」

白寧應著,躬身退出了延福宮,誰也沒注意到,他出殿門的那一瞬間,笑意大盛。送他出來的老太監在背後輕聲細語:「恭喜督主又走出一步。」

「嗯,不遠了……不遠了……」已經走下的殿前石階的背影在呢喃著,不知對誰在說著。

……

延福宮內。

龍案後,青銅燈盞上的燈火映射著趙吉與魏忠賢,聲音再次詢問了一遍:「李師師他們真的死了?」

垂首而立的太監點點頭,「奴婢親眼所見,他們四人皆被白提督的快劍刺穿了心臟,若是這樣都不死,那奴婢就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誰不死了。」

「死了……也好。」趙吉彷彿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力氣,將手舉起來,又緩緩放下,腳步有些蹣跚的走著,「白寧走後,東廠遺留下的空缺,忠賢就補上吧,好好乾。」

魏忠賢大喜過望,上前跪著走了兩步,頭磕在地上,「奴婢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報答官家的知遇之恩。」

「少來貧嘴……」趙吉看看他,轉回身,聲音慢慢:「你做不了諸葛亮的,朕也不是阿斗。」

離去的背影,孤單的消失在寢殿門口。

「這下……無垢進入後宮應該順理成章了吧……看陛下那模樣,卻是該需要一個暖床的佳人……」

魏忠賢時而得意、時而笑,跪在那裡好一會兒。

※※※

清晨山間,飛鳥啼鳴在樹枝間徘徊求偶,隨後撲起翅膀起朝汴梁西南二十里處的山麓飛過去,視線越過山林,附近靠山的一處平坦地方,有一座莊子。

鳥便飛了下來,落在了房頂,踩著青瓦,沙沙的走著。

燕青迷迷糊糊醒轉過來,猛的一下坐起,胸口便是陡然一痛,上身赤裸,胸口上纏滿了繃帶,絲絲血跡滲了出來,以及瀰漫的草藥味。

他謹慎的在屋裡掃視一圈,裡面都是極為普通精緻的陳設,不是大牢,也不是宮裡,更不是自己在汴梁的宅子里。

很陌生。

「……督主並沒有殺小乙……」稍稍回過神來後,燕青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的原因,「那……且不是也沒殺師師?」

當下,他不顧傷勢,連忙下地,蹣跚走出幾步,門外吱嘎一聲推開,進來一名男子,一身的員外服配著一張英武雄壯的臉,倒是有些彆扭。

不過,很快他就認出這人是誰了,「石寶……」

原來,那日將假女子無垢送上西廠的馬車後,石寶夫婦便得到了白寧的幫助,重新在戶部那裡上了戶籍,更名為石大寶,又得了許多錢財便是買下了一戶莊子過起了員外生活,這日子過的倒是瀟洒安寧,與人無爭。

石寶將他攙扶著坐下,臉上很自然的堆起笑容,「昨日救你們,其實說來也是奇怪,我與鳳妹無意接到一枚飛石,石上綁著一張紙條,道出了我夫妻二人的姓名來歷,便是讓我們倆去一趟虎跳澗的山神廟裡相見,沒想到過去便見你們已經躺在那裡,奄奄一息,身子幾乎都快冰了。」

「應該是……是督主通知你們的。」燕青知道一些情況,如果說誰知道石寶的下落,除了東廠的提督,就剩下白寧身邊的小晨子。

一個小宦官自然不敢隨意造次的,那麼就剩下白寧授意了。

燕青眼眶一紅,噗通一下朝東北向的汴梁城跪了下去,頭砰砰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督主大恩,小乙永生難忘,將來但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門外,武松二人也是沉默不語。

魯智深摸著胸口,絡腮鬍下厚厚的嘴唇里深深嘆出一口氣:「那太監倒是洒家又錯怪他了,不過這人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我欠他一條命。」武松捏了捏拳頭,「那姓魏的閹賊不是白寧的對頭嗎?我去殺了他,把人情還了。」

花和尚轉過身朝外走,「算洒家一個,洒家不喜歡欠別人東西,尤其是人情。」

……

吱嘎一聲,門推開。

身影極快的竄出。

他倆回過頭就見到燕青搖搖晃晃的在石寶指著的方向快步過去,然後,在一處房門前站定,輕輕打開了門扉。

那個叫燕青的男人,看著裡面榻上素白衣裙的人影靜靜的睡著,便是傻傻的定在那裡,露出從未有過的笑容,以及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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