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北刀鋒,無根之萍 第一百零五章 師徒

快要到正午時分,不少人家已經炊煙繚繞,林沖騎著那匹瘦馬,慢慢悠悠回來,推開院落的木門,將馬牽了進去,系在馬棚。院子並不大,一顆槐樹佔據了院子的三分之一,樹蔭下,一張石凳石桌,幾片落葉鋪在上面。

林沖提著籃子推開堂中的木門,一條縫隙下,一個黑影坐裡面背對著他。遲疑,警惕浮在林沖臉上,籃子輕輕放下,伸手摸向靠在不遠的鋤頭。裡面那黑影忽然動了動,側過臉,似乎已經發現了屋外的人。

「許久不見,已經看不出為師的身廓了?」

「師父……」林沖表情詫異,慢慢推開門,抬足走進幾步,看到熟悉的背影正在斟茶自飲,「師父你老人家……怎麼知道的……我沒死。」

茶杯放下,周侗轉過來,眼裡滿是疼惜,他笑著,走過去雙臂有力的拍拍林沖的肩頭,「沒事就好……你……受苦了。」

林沖鼻子發酸,眼眶微紅,在老人面前跪了下去,聲音哽咽,「師父……是林沖讓你蒙羞了。」隨即,頭磕了下去。

一隻靴子伸過來,隔在了中間。周侗將他扶起,「老夫半輩子角逐名利,一心想要上陣殺敵,統軍萬千,到頭來落個虛職,所以為師早就不知面子是何物了,當初你落難之時,為師尚不知情,待知道後,你已上了梁山。如此,你怪為師嗎?」

「弟子……如何會怪罪師父,是弟子無用才對。」林沖搖搖頭,過往之事,彷彿一言難盡。

周侗見他神色,似乎是不願再提,便拉著他坐下,兩人聊了許久,言語中,他盡量用著開解的語氣,想讓林沖從張貞娘的身影中走出來,尋找新的生活。

但,他的開解並沒有起到如期的作用。林沖盯著空空的茶杯,哽咽著說:「貞娘為林沖守貞潔而亡,若是讓林沖放下,真是千難萬難,每日我都會去貞娘的墓前,說會兒話,做一些吃食,即便弟子知道,在外人看來,就像一個瘋子、傻子,可我就想陪她說說話,以前沒有說過的,林沖說給她聽,哪怕她已經聽不到了……」

凄苦、悲嗆的話語在不大的房內回蕩,堂堂男兒痛哭著,揉著自己的頭髮,「弟子……心裡……苦啊。」

「苦……為師知道你心裡苦。」縱然周侗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可看到自己疼愛的徒弟,如同一個小孩痛哭流涕,不免心酸。

不知過去多久,林沖漸漸停息下來,擦去眼淚,「讓師父見笑了……今日師父過來,林沖該為師父做一頓飯才是。」

說著,便去了旁邊的土灶,生火煮飯。

看著寥寥炊煙升起,正在淘米的林沖,周侗平復下了心情,對他道:「你現在可是在東緝事廠當教頭?」

林沖僵了一下,繼續揉著米粒,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周侗嘆口氣,說道:「那東廠殺戮過重,並非好差事,為師想勸你,莫要再待在那裡,可好?」

「師父……」林沖停下手,遲疑了一下,他說:「弟子往日說什麼都聽你的,但此事林衝要擅作主張一次,東廠提督為弟子報了血仇,又讓弟子重新有了差事,能光明正大的走在人世間,這份恩情,弟子償還不了的。」

他繼續說道:「你老人家,常說做人要知恩圖報,如今弟子就是遵循你的教導在做的。況且,每日能為貞娘掃掃墓,說說話……弟子已經滿足了。」

「可那東廠竟乾的是天怒人怨的事啊。」周侗聲音拔高,然後站起身來,「賑災之事、梁山周邊村寨百姓、殺朝中大臣的事,這樣的衙門,你還待在那裡做甚?」

林沖繼續掏著米,聲音傳來。

「弟子依舊會待在那裡,師父不在裡面,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弟子也就不便多說。但是,弟子每日教習,看到那些從宮裡出來的閹宦,原本還是我厭惡的,可見到他們非常用心的練習著弟子所教的東西,不管風吹雨淋,從未斷過,弟子心便軟了,問過其中一個從宮裡出來的閹宦,為什麼這麼拚命。那人說:他想堂堂正正做一個人,不想被人嫌棄,不想被人像畜生一樣打殺,他想掙一口命,活著。」

「所以,弟子不想走了,也再不想用原來的目光看他們。」

林沖看向周侗,語氣強硬,「世人都說閹宦如何可惡,可首先,他們先是一個人。」

外面日光正濃,穿進屋內,映著二人。

他的話擲地有聲,另一邊仰起頭,深深嘆息。

周侗轉身離開,「為師隱隱摸到了到達宗師境界的門檻,便已辭去御拳館教習,準備明日在江湖走走、看看,原是想讓你同行的,現在看來你已經找到了想要走的路,那就大膽的往前走吧,為師在身後看著你,如果你為非作歹,我周侗第一個先殺了你。」

他走到門檻,回過頭,「東廠不得人心,江湖上已經有了風聲,他們已經開始準備了,或許你們那位東廠提督大人也已經知道,你自己好自為之。」

林沖追了過去,看著周侗的背影,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送別,自始至終倆人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外面依舊春光明媚,周侗不知怎麼走到街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立足片刻,心中壓抑著,憤怒著,突然怒吼一聲。

「滾你娘的什麼世道。」

過往的人,轉過頭看他。

就像一個老瘋子。

……

皇宮大內,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角落裡,一群宦官推搡著將一名剛入宮不久的內侍推到檐下,為首一人陰陰的笑著,不顧對方的求饒,從懷裡掏出一把銀柄小刀。

「進忠,沒有得罪過各位公公啊,還請放了小的,有什麼需要孝敬的,小的一定照辦。」李進忠看著那把冷森森的小刀,嚇得癱軟在地,不停求饒。

持刀的太監,冷笑著,蹲下來,將刀身在他臉上颳了一下,「你的孝敬,咱家可不敢要,因為上面有人看不慣你。」

旋即,那太監尖聲呵斥:「把他按住了,曹公公說此人在外面自己閹割的,恐怕不幹凈,讓咱們重新幫他凈身一次。」

隨後,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宦官將李進忠按住,脫去宮袍露出下體,持刀的太監瞧上一眼,冷笑道:「還真是沒閹割乾淨啊,要知道,這可是死罪啊,來,咱家來幫你。」

冰冷的刀子切了下去,李進忠圓目一瞪,撕心裂肺的慘叫。

周圍的侍衛聽到聲音,探頭看了看,又縮了回去,站回自己的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噗的一聲,李進忠倒在地上,趴在血里,看著一雙雙腳從自己頭頂跨過去,走了。

他喘息著,咬著牙,摩挲著從胯下掉下來的東西。

流著淚,眼裡卻全是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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