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噓,別動。」

我沒動,只是隨著車行律動搖頭擺腦,扭來扭去。火車頭汽笛嗚咽響起,聽來悠遠,卻不知怎的壓過耳里的轟鳴,鑽進我耳朵。我整個身子都彷彿死了似的。

有個濕濕涼涼的東西挨到我額頭。我睜開眼皮,只見眼前色彩斑斕多變,形狀幻化不定。四條朦朧的手臂掠過我面前,然後凝聚成一條小小的肢體。我作嘔起來,嘴唇不由自主地張開,別過頭卻沒吐出東西。

「眼睛閉著。躺著別動。」華特說。

「唔。」我低喃,任頭垂到一旁,濕布滑落。片刻後,濕布又放回我額頭。

「你被狠狠敲了一記,很高興你挨過來了。」

「他醒啦?喂,雅各,你還好嗎?」老駱說。

我覺得彷彿從一個很深的礦井向上升,一時摸不清東西南北。看來,我是在鋪蓋上,火車已經駛動,但我怎麼回到房裡的?又怎麼睡著的?

瑪蓮娜!

我眼皮猛地睜開,睜著探起身子。

「不是叫你躺著別動嗎?」華特數落我。

「瑪蓮娜!瑪麗安娜在哪裡?」我喘息著,又砰地躺回枕頭。我的大腦在頭顱里翻滾。我想,腦子被打得鬆脫了。睜著眼睛的時候更是頭昏腦脹,所以我又閉上眼皮。眼睛一看不到東西,頭顱內的黑暗似乎比我的頭還大,彷彿頭蓋骨已經內外翻轉。

華特跪在我身畔,拿下我額頭的濕布,浸到水裡,擰乾。那水滴滴答答落回大碗里,是清澈乾淨的聲音,熟悉的玎玲聲響。耳里的嗡鳴開始消退,一股強烈的抽痛取而代之,橫掃左右耳之間的整片後腦勺。

華特用濕布為我擦臉,摸過我的額頭、雙頰、下巴,讓我的皮膚濡濕。濕涼的麻刺感漸漸滲入皮膚,協助我將注意力放在頭顱以外的世界。

「她在哪裡?奧古斯特有沒有打她?」

「我不知道。」

我又睜眼,眼前的東西歪斜得厲害。我掙著用手肘撐起身子,這一回華特沒把我推回鋪蓋上,只是湊過來,監視我的瞳孔,說:「該死,你兩邊瞳孔不一樣大。你覺得自己喝得下東西嗎?」

「嗯……可以啊。」我喘息著,想出正確的字眼真難。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連介面舌和大腦之間的管道八成填滿了漿糊。

華特穿過房間,一個瓶蓋哐當落地。他回到我身邊,將一個瓶子送到我唇邊。是沙士【沙士:一種碳酸飲料】。「恐怕,我就只有這個啦。」他哀嘆。

「死條子。」老羅咕噥著,「雅各,你沒事啦?」

我有心回答,但只顧得了撐著身子不躺下去,沒有餘力分神。

「華特,他還好嗎?」老駱這回的嗓音擔憂得多。

「應該吧。」華特說,將沙士瓶擱到地上。「是坐起來看看,還是要再多躺一會兒?」

「我得把瑪蓮娜弄回來。」

「算了吧,雅各,這會兒你啥都做不了。」

「我一定得去。萬一他……」我的嗓子啞了,甚至沒能把話說完。華特扶著我坐起來。

「這會兒你也無計可施。」

「我不能接受。」

華特怒火冒上來了。「看在老天分兒上,你能不能就聽我一次勸?」

他的火氣嚇得我噤了聲。我挪動膝蓋,人向前傾,讓頭枕在胳膊上。我覺得頭好沉,好大,起碼跟我的身子一樣大。

「更別提火車已經開動了,你有腦震蕩,我們惹上麻煩,一個大麻煩,這會兒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別再去捅馬蜂窩。要命,要不是你被打昏,要不是老駱還在我們手上,我今晚絕不會上車。」

我盯著雙膝之間,看著鋪蓋,努力把視線定在面積最大的一方布料上。眼前的景象比較穩固了,不再搖來晃去。每一分鐘過去,我的大腦就多一部分恢複運作。

「聽著,再三天就能甩掉老駱了。」華特繼續說,聲音清明,「我們只要盡量挨過去就好了。也就是說,我們得小心別遭了暗算,也不能做任何蠢事。」

老駱接腔:「甩掉老駱?你就是這麼看待我的?」

華特罵道:「沒錯,我現在就是這樣看你的!你應該感謝我們這麼看待你。倘若我們現在就走人,你想他們會怎麼對付你!啊?」

便床上沒傳來回答。

華特遲疑片刻,嘆了口氣,「聽著,瑪蓮娜挨打是很可憐,可是看在老天面上!我們要是不撐到普洛維登斯,老駱就玩完了。接下來三天,瑪蓮娜得自己照顧自己。該死,她都照顧自己四年了,我想她能再多挨三天。」

「她懷上孩子了,華特。」

「什麼?」

長長的靜默。我抬眼。

華特蹙額說:「你肯定嗎?」

「她是這麼說的。」

他望進我眼底良久。我拚命要迎視他的目光,但我眼球不斷溜到一邊。

「那我們行事就得更小心了,雅各,你看著我啊!」

「我是想看你啊!」

「我們得閃人。倘若我們要一起活著離開,就得小心行事。我們得按兵不動,是一步都不能動哦!一切都得等送走老駱再說。你能越快認清事實越好。」

便床上傳來一聲啜泣。華特轉過頭,「別哭啦!老駱,要是他們還沒原諒你,也不會應允接你回家。還是你情願紅燈罩頂?」

「我也不知道啊。」他哭道。

華特向我說:「雅各,你看著我,看著我。」當我目光定在他身上,他開口繼續說:「瑪蓮娜會應付奧古斯特的,我跟你打包票,她辦得到的。她是惟一辦得到的人。她清曉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只要再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後又怎麼辦?就像你一直在說的,我們無處可去。」

他氣鼓鼓別開臉,又扭回頭說:「雅各,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們的處境啊?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呢。」

「我當然了解啊!我只是不喜歡我們的出路。」

「我也不喜歡,不過我也說過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現在,只要想法子活到走人那一天就好。」

儘管華特不斷向老駱擔保,他的家人會張開雙臂迎接他回家,但老駱仍然又是哽咽又是擤鼻的。

等他好不容易意識漸漸模糊,睡著了,華特過去查看他一下,然後擰熄煤油燈。他和昆妮窩到角落鞍褥,幾分鐘後,他開始打鼾。

我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子,不斷試試身子究竟穩不穩。完全站直之後,我試著向前踏出一步。我頭昏腦脹的,不過似乎還能穩住腳步。我又一連走了幾步,也沒發生問題,於是我穿過房間,往衣箱走去。

六分鐘後,我嘴裡銜著華特的刀,手腳並用,爬過表演馬車廂的車頂。

在車廂內的時候,火車聽來只是微微發出咔咔聲,但在車頂上,卻是嘈雜的轟響。火車駛過一段彎道,一節節車廂扭動著,顛來顛去,我停下來,攀著車頂桿,直到火車駛上一段直路。

爬到車廂尾端,我躊躇起來,斟酌下一步怎麼辦。按理,我可以爬下梯子,跳到另一節車廂,走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直到抵達目的地。但我擔不起被人看到的風險。

如此這般。

於是我站起來,嘴裡仍舊銜著刀,叉腿屈膝,雙臂猛地張開,彷彿走鋼絲。

兩節車廂之間看來似乎離了十萬八千里,遠得沒有邊際。我振作精神,舌頭抵著苦澀的刀面,然後一躍而起,渾身上下每一分肌肉都拚命將我向前送。我雙臂雙腿都大開大合,準備萬一沒落到對面車廂上的話,看看能不能湊巧攀住個什麼東西。

我落到車頂上,攀住車頂桿,在車頂邊上喘得像條狗。有暖乎乎的東西從我嘴角滴下來。我跪在車頂桿上,伸手拿下叼在嘴裡的刀,舔掉唇上的鮮血。然後我又銜住刀,留心地將嘴角往後縮。

我就這樣爬過了五節寢車。每一回的蹦躍,動作都更利落,更添一點騎士風範。跳到了第六節車廂,我已經得提醒自己該戒慎一點。

當我到達頭等車廂,我坐在車頂上,評估自己的狀況。我筋肉酸疼,頭昏腦脹,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火車又拐過一段彎道。我攫住車頂桿,朝火車頭看過去。我們正沿著一個草木蔓生的小丘邊行駛,朝著高架橋前進。就著昏暗的天光,我看得出高架橋下將近二十公尺深的地方就是多岩的河岸。火車又顛了一下,我拿定主意,打算一路走車廂到第四十八號車廂。

我照舊銜著刀,探下身子。藝人車廂和領班車廂是由鐵板平台接在一起的,我只消落到上面就行了。我手還攀在車頂上的時候,火車又抖了一下,晃得我的腳溜到一邊。我拚命扒著車頂不放手,汗濕的手在相銜接的鐵片上打滑。

當火車又拉直了,我落到鐵板上。平台上有欄杆,我倚欄而立,片刻後重振旗鼓。我挪動酸疼打顫的手,從口袋掏出表。將近凌晨三點了,和人迎面撞上的機會渺茫,但難保沒個萬一。

刀子是個問題,塞進口袋嫌太長,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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