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瑪蓮娜從蘿西頭上溜下來的時候,我追上了她們。

「你真出色!太出色了!」奧古斯特親吻她的臉頰。「雅各,你瞧見啦?你瞧見她們有多厲害了?」

「當然看到了。」

「幫我個忙,帶蘿西回去好嗎?我得回場了。」他將銀頭手杖遞給我,自己望著瑪蓮娜,深深嘆息,一手按著心窩。「厲害!厲害到家了。」他轉過身,倒退著走了幾個大步,向瑪蓮娜說:「別忘啰,綠蒂一下台,就馬上換你跟馬群出場了哦。」

「我這就去帶馬過來。」她說。

奧古斯特回去大篷。

「真了不起。」我說。

「是啊,它很棒吧?」瑪蓮娜彎腰,在蘿西肩上印了一記響吻,在它的灰色皮膚上留下鮮明的唇印。她伸出手,用拇指抹掉印子。

「我是說你。」我說。

她臉色緋紅,拇指仍在蘿西肩頭。

我話才出口便後悔了。倒不是說她沒什麼了不起,她確實厲害,但我話里還包含別的意思,而她心知肚明,這會兒才會不自在。我決定立刻打退堂鼓。

「蘿西,chodz。(走吧。)」我說,比手勢示意它上前。「ojmalutkipaczuszek。(走吧,我的小玫瑰。)」

「雅各,等等。」瑪蓮娜手指碰碰我手肘內側。

奧古斯特已經走遠了,就在大篷入口的地方。他忽然停步,全身僵硬,彷彿感應到我們的肢體接觸。他慢慢轉過身,面色陰沉。我們四目相對。

「你能幫我個忙嗎?」瑪蓮娜問。

「當然當然。」我說,緊張地瞥奧古斯特一眼。瑪蓮娜不曾注意到他盯著我們。我手叉腰,讓她的指尖從我手肘滑落。

「帶蘿西到我的梳妝篷好嗎?我準備了一個驚喜派對。」

「呃,好啊,應該可以。你要它什麼時候過去?」

「現在就帶去,我慢點兒就到。對了,穿件好一點的衣服,我希望正式一點。」

「我?」

「不然還有誰呢?我得上台了,不過不會耽擱太久的。倘若你碰到了奧古斯特,一個字都別說哦,好嗎?」

我點頭。當我轉頭,奧古斯特的身形已經隱沒到大篷了。

蘿西非常配合這次不尋常的安排。它跟在我身邊,晃到瑪蓮娜的梳妝篷,耐著性子等格雷迪和比爾將篷壁的底端從鐵樁上解開。

「喂,老駱的狀況到底怎樣了?」格雷迪問,蹲著弄一條繩子。蘿西伸出鼻子探查。

「跟老樣子差不多。他覺得有改善,但我看不出來。大概是因為他什麼事都不用做,比較不會注意到自己的狀況。再說,他多半都醉醺醺的。」

「醉醺醺的呀,聽來到還真是老樣子。他從哪裡弄來的酒?他喝的是酒吧?不是那個薑汁臭屎水吧?」比爾說。

「不是,是酒。我的室友幫他弄來的。」

「誰呀?你說金科那傢伙嗎?」格雷迪說。

「沒錯。」

「我以為他討厭工人。」

蘿西伸出鼻子,摘掉格雷迪的帽子。他轉身想搶回來,但蘿西牢牢抓住。「喂,管好大象行不行?」

我直視它的眼睛,它對我眨眼。「poloz!(放下!)」我嚴厲地說,卻很難不笑。它的大耳朵向前揮動,放掉帽子。我彎腰拾起。

「華特——金科——他的身段是可以學著放軟一點。」我說,將帽子還給格雷迪,「可是他對老駱真是沒話說,不但把床讓給他,還找到他的兒子,說服這個兒子在普羅維登斯來找我們,把老駱接回家去。」

「你沒說笑吧。」格雷迪說,停下手,驚愕地望著我,「老駱知道這檔事嗎?」

「呃??知道啊。」

「他怎麼說?」

我扮鬼臉,從齒縫間吸氣。

「哇,他聽了這麼開心哪?」

「出此下策也是無奈啊。」

「是啊,是沒別的法子了。」格雷迪猶疑著,「其實他家的事不盡然是他的錯。他家這會兒也說不定也明白了,戰爭讓很多人都變得怪怪的。你知道他是炮手吧?」

「不知道,沒聽他說過。」

「唔,老駱大概沒法子撐著去排隊吧?」

「恐怕不行,幹嗎?」我說。

「我們聽說上頭總算髮得出錢了,說不定連工人也領得到。我們本來一直不太相信,不過瞧瞧剛剛的場子,也許真的有指望了。我想,領到錢的幾率大概一半一半。」

篷壁底端已經解開,不受羈縛。比爾和格雷迪將篷壁拉起來,只見裡面的擺設和先前不一樣了。在一端有一張桌子,上面鋪著厚實的亞麻棉桌布和三組位子。另一端則空無一物。

「鐵樁要釘哪裡?那邊嗎?」格雷迪指指空蕩蕩的那一頭。

「應該吧。」我說。

「我去去就來。」他走得不見蹤影。幾分鐘後回來,一手拎著一柄七公斤重的大鎚。他將一柄向比爾拋過去。比爾看來似乎全沒防備,卻一下就接住,跟著格雷迪進入帳篷。兩個人你來我往地敲打,將鐵樁打進地面。

我帶進蘿西,蹲在地上鎖她的腿鏈。它將要栓鐵鏈的腳留在地上,中心卻全擱在另外三條腿上。當我站起來,才見到篷子一隅堆了一大堆西瓜,它想靠西瓜近一點。

「要重新綁好嗎?」格雷迪指指翻飛的篷壁。

「倘若不嫌麻煩,就有勞了。我想瑪蓮娜不想讓奧古斯特在進來之前看到蘿西,這是一個驚喜派對。」

格雷迪聳肩。「我無所謂。」

「嗯,格雷迪啊,你能不能幫我看著蘿西一下?我得去換個衣服。」

「我不知道。」他眯著眼睛打量蘿西,「它不會把鐵樁拔起來吧?」

「應該不會,這樣吧。」我走到那堆西瓜那兒,蘿西捲起長鼻,笑開了嘴。我抱來一顆西瓜,在它面前砸到地上。西瓜破裂,蘿西立刻將長鼻探入紅瓤,送到嘴裡,瓜皮也吃。「這樣你可以放心一點了吧。」

我從篷壁下鑽出來,回去換衣服。

我回到瑪蓮娜的梳妝篷時,馬麗安娜已經在裡面了,身上穿著珠編禮服,就是我去他們廂房晚餐那天奧古斯特送她的那一件。鑽石項鏈在她脖子上閃閃發亮。

蘿西正在歡快地大啖西瓜。那起碼是它的第二顆,不過角落仍有六顆。瑪蓮娜已經解下蘿西的頭飾,披放在梳妝台前面的椅子上。篷內多了一張送餐桌,上面擺了幾個罩著銀蓋的盤子和幾瓶酒。我聞到燒牛肉的味道,肚子餓得糾成一團。

瑪蓮娜面色緋紅,在她梳妝台的一個抽屜內翻找。「噢,是雅各啊!」她回頭來看。「太好了,我還在擔心你來不及呢。他隨時會到。天哪,啊,找到了。」她忽地站直,沒關上抽屜,任絲巾垂在抽屜外。「能幫個忙嗎?」

「當然。」我說。

她從一個銀制三角冰鎮酒桶取出一瓶香檳。桶內的冰塊移了位置,叮噹作響。水從瓶底滴落,她將酒遞給我。「他一進來,你就打開,好嗎?噢,還要叫『驚喜!』」

「好啊。」我接下酒瓶,拆掉瓶口上的鐵絲,拇指按在軟木塞上等待。蘿西鼻子伸過來,想扳開我的手指拿走酒瓶。瑪蓮娜繼續在抽屜里翻找東西。

「搞什麼?」

我抬眼。奧古斯特正站在我們面前。

「噢!」瑪蓮娜叫了一聲,慌忙轉過身子,「驚喜!」

「驚喜!」我也叫,撇開蘿西,打開軟木塞。瓶塞彈到篷面上,掉到草皮上。香檳泡泡流過我手指,我哈哈大笑。瑪蓮娜隨即帶著兩個香檳杯,來接滿溢出來的酒液。等我們能搭配彼此的動作時,三成的酒已經流到地上去了。蘿西仍然試著從我手上搶過酒瓶。

我低頭一看,瑪蓮娜的玫瑰絲面高跟鞋已經沾上香檳,顏色變深了。「哎呀,不好意思!」我呵呵笑。

「哎喲,什麼話嘛!別鬧了。還有一瓶呢。」

「我問你們『搞什麼』?」

瑪蓮娜和我怔住了,四隻手仍然糾在一起。她抬頭,煩憂忽地湧上雙眼。她一手一隻幾乎全空的酒杯。「這是一個驚喜派對,慶祝慶祝。」

奧古斯特雙眼圓睜,領結扯鬆了,外套扣子也解開了,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驚喜?真令人驚喜啊。」他說,摘下帽子,翻過來審視。他前額上有一綹發浪豎起來。他猛地抬眼,挑起一邊眉毛。「你們想得太美了。」

「你說什麼?」瑪蓮娜聲音疲軟地問。

他手腕一翻,將帽子飛擲到角落,脫下外套,動作慢騰騰,一絲不苟。他走向梳妝台,將外套一抖,彷彿要披到椅背上,看見蘿西的頭飾又停下來,疊好外套,整整齊齊放到椅墊上,然後目光移到那打開的抽屜和垂在抽屜外的幾條絲巾。

「我壞了妳們的好事啦?」他盯著我們,語氣就像請別人把鹽罐遞給他。

「親愛的,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馬麗安娜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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