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二十三歲,正坐在凱薩琳?海爾旁邊,或者該說是她坐到我旁邊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無其事坐上我們這排長椅往內挪,直到我倆大腿相碰才紅著臉縮回去,彷彿那是意外。

我們1931年這一屆只有四個女同學,凱薩琳心腸之狠沒有止境。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滿心以為「天哪,天哪,她總算要讓我達成了」,最後卻灰頭土臉地納悶,「天哪,她不會現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處男。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絕不願坦承沒上過女人。連我的室友愛德華都號稱曾經全壘打,我倒覺得他跟裸女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看他那些口袋型黃色漫畫。不久之前,我們足球隊有些人找來一個女的,一人付她二十五分錢,大家輪流進牛棚做。儘管我打心坎底願意在康奈爾大學拋開處男身份,卻怎麼也不能跟他們湊一腳,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就這麼著,在十天之後,在耗了漫漫六年時光解剖、閹割、接生、把手臂伸進母牛尾端的次數多到不想記之後,我將帶著如影隨形、不離不棄的處男身份離開伊莎卡,回諾威奇投效父親的獸醫診所。

「這邊可以看到小腸末端肥厚的跡象。」威拉德?麥戈文教授沒有抑揚頓挫,用棒子懶懶戳著一隻黑白奶山羊扭曲的腸子。「這個再加上腸系膜淋巴結肥大的情形,清楚顯示出――」

門咿呀一聲開了,麥戈文轉頭察看,棒子仍然深深插在羊肚子里。威爾金院長快步踏上講台邊的台階,兩人站著商談,距離近到額頭差點相碰。麥戈文聽完威爾金的急切低語,用煩憂的眼神掃過一排排的學生。

我四周的同學浮躁不已。凱薩琳見我在看她,便將一條腿叉到另一條腿上,慵懶地撫平裙子。我艱難地咽咽口水,移開目光。

「雅各?揚科夫斯基來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鉛筆都掉了,滾到凱薩琳腳邊。我清清喉嚨,連忙站起來,成為五十來雙眼睛注目的焦點。「老師,我在這裡。」

「過來一下好嗎?」

我合起筆記,擱在長椅上。凱薩琳撿起鉛筆還我,指頭趁機在我手上流連。我擠過同一排座位的同學,撞上人家的膝蓋,踩到人家的腳,來到走道。竊竊私語聲一路尾隨到教室前方。

威爾金院長望著我說:「你跟我們來。」

我闖禍了,八九不離十。

我跟著他到走廊,麥戈文在後面關上門。他們倆一言不發靜靜站著,雙臂交叉,面色凝重。

我腦筋轉得飛快,回想最近的一舉一動。他們檢查過宿舍內務嗎?他們搜到愛德華的酒了嗎?該不會連他的黃色漫畫都翻出來了吧?親愛的主啊,如果我現在被退學,爸爸會宰掉我的,絕對會的。媽媽更別提了。好嘛,也許我是喝了一點點威士忌,但牛棚里的丟臉事跟我可沾不上邊啊――

威爾金院長深吸一口氣,抬眼看我,一隻手擱在我肩上。「孩子,發生意外了。」他略頓一頓,「一場車禍,」再頓一下,這回比較久,「你父母出事了。」

我瞪著他,希望他講下去。

「他們……?他們會……?」

「節哀呀,孩子。他們很快就走了,大家無能為力。」

我盯著他的臉,努力和他維持四目相接,但是好難。他離我越來越遠,退到長長的黑暗隧道末端,點點金星在我眼睛周邊爆開。

「孩子,你還好嗎?」

「什麼?」

「你還好嗎?」

突然間他又在我面前了。我眨眨眼,思量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可能會好嘛?然後我才明白他是在問我要不要哭。

他清清嗓子說:「你今天得回家認屍,我開車送你去車站。」

警長跟我們家是同一個教會的教友,他穿了便服在月台等我。他尷尬地跟我點個頭,僵硬地和我握手,然後簡直像臨時想到似的,把我拉過去使勁抱緊我,大聲拍拍我的背再把我推開,擤擤鼻子。然後他開自己的車載我到醫院,是輝騰 車款,車齡兩年,想必花了他大把鈔票。要是大家料到1929年10月華爾街會崩盤,很多人就會改變很多事的做法了。

驗屍官領我們到地下室,自個兒鑽進一扇門,把我們留在外面。幾分鐘後,看護現身了,為我們拉開門,無聲地招我們進去。

那裡沒有窗戶,牆上就掛著一個時鐘,別無他物。橄欖綠配白色的油地氈地面中央有兩張輪床,一床一具覆著布的屍體。這種事我做不來,我連哪邊是頭哪邊是腳都無從判斷。

「準備好了嗎?」驗屍官問,走到他們之間。

我咽下口水,點點頭。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是警長的手。

驗屍官先揭開父親的屍布,再揭開母親的。

他們看來不像我父母,卻又不可能是別人。死亡的氣息籠罩他們全身,殘破軀體帶著斑駁的傷痕,失去血色的慘白皮膚綴著深紫的淤青,空洞的眼窩低陷。我的母親啊,在世時如此美麗,一點小細節都不放過,死後的臉卻僵硬而扭曲。她的髮絲纏結,凝著血餅,落入碎裂頭顱的凹處。她的嘴張著,下巴掉到下面,彷彿正在打鼾。

我忍不住作嘔,慌忙轉過頭。有人拿了一隻腎形盤給我吐,但沒接准,只聽到液體落地,還噴到牆面。那些都是聽到的,因為我眼睛閉得死緊。我吐了又吐,把所有東西都吐光。吐光了還不算,繼續彎著腰乾嘔,一直乾嘔到我納悶一個人能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他們把我牽到某處,安置在椅子上。一個穿著筆挺白制服的好心看護端來咖啡,在一旁桌上擱到冷掉。

之後,醫院的牧師過來坐在我旁邊,問能不能聯絡誰來接我回去,我喃喃說親戚都在波蘭。他問有沒有鄰居或教會的朋友,但就算宰了我,我也記不起任何名字。一個都沒有。如果他問我姓甚名誰,我恐怕也答不出來。

他走後,我溜出醫院。我們家就在三公里開外,我到的時候,最後一道夕陽餘暉恰恰隱沒到地平線下。

車道是空的。當然了。

我站在後院,抱著旅行包注視房子後方的扁長建築物,那裡的門楣懸著一塊新招牌,黑亮的字體寫著:

揚科夫斯基父子

獸醫診所

過了一會兒我來到家門,爬上門階,推開後門。

父親心愛的飛歌牌收音機放在廚房桌案上,母親的藍毛衣披在椅背,桌上擺著熨好的衣物,花瓶里的紫羅蘭已經開始萎軟。一隻倒扣的大碗,兩個盤子,洗碗槽邊有一塊攤開的方格擦碗布,一大把芹菜放在上面瀝水。

今天早上,我還有父母。今天早上,他們吃了早餐。

我撲通跪倒,雙手捂著臉,就在後門階上號啕慟哭了起來。

警長太太通知其他教友的太太我回來了。不到一小時,她們便飛撲來看我。

我仍然在門階,臉埋在膝蓋間,聽著輪胎滾過碎石,車門砰地關上,霎時間我四面八方全是皮肉鬆軟的軀體、印花洋裝、戴著手套的手。她們張開綿柔的胸懷擁抱我,罩著紗的帽子戳到我,茉莉、熏衣草、玫瑰的香露氣息包圍我。死亡是嚴肅的事,她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她們安慰我,照料我,尤其是叨叨訴說著關懷。

遺憾哪遺憾,那麼好的人從此沒了。怎麼會出這種慘事,真慘,我們凡人哪裡參得透仁慈上帝的旨意呢。她們會幫我發落一切。吉姆和瑪貝爾?鈕瑞特夫婦已經準備好客房,我就放一千兩百個心吧。

她們幫我提旅行包,簇擁我走向一輛引擎已經發動的車子。駕駛座上的人是吉姆?鈕瑞特,他郁著一張臉,雙手抓著方向盤。

父母入土兩天後,艾德蒙?海德律師找我去討論父母的遺產。我坐在他面前的硬皮椅上,漸漸明白根本沒有遺產需要處置。原先我以為他在拿我尋開心,但父親顯然讓客戶以豆子和雞蛋折抵診療金將近兩年了。

「豆子和雞蛋?就豆子和雞蛋?」我不敢置信,聲音都啞了。

「還有雞。還有別的。」

「怎麼會。」

「大家只有那些東西,孩子。時機不好,你父親想給大家方便,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動物受苦。」

「可是……我不懂,就算他收到的看診費是,呃,管他什麼東西,財產怎麼會由銀行接收?」

「你父母沒按時繳貸款。」

「哪有貸款?」

他看來不太自在,十指在面前相碰。「這個嘛,其實,他們有貸款的。」

「才沒有。」我爭辯:「他們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十年,爸爸掙來的每一分錢都存起來了。」

「銀行倒了。」

我眯起眼睛。「你剛才說財產都由銀行接收。」

他深深嘆息。「那是另一家銀行,他們存錢的那家銀行倒了,之後他們跟另一家貸款。」我看不出他是想擺出耐心的臉孔對待我,演技卻太蹩腳,抑或他只想儘快趕我離開。

我靜默下來,衡量怎麼辦。

「那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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