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九十歲,或者九十三歲,不是九十就是九十三。

當你五歲的時候,自己幾歲零幾個月都瞭然於心。即使年過二十,你也把歲數記得一清二楚。你會說我二十三歲,二十七歲。可是到了三十來歲,怪事便發生了。一開始不過是一時的語塞,片刻的遲疑。「你幾歲?」「噢,我――」你信心滿滿脫口而出,又驀然噤聲。你本來要說三十三歲,但你不是三十三,而是三十五。你心煩起來,納悶後半生是否已然開始。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你要幾十年後才會承認。

你開始忘掉字詞,一個詞兒明明就在舌尖上,卻賴著不下來,怎麼也說不出口。你上樓拿東西,等你走到樓上了,卻不記得上樓幹嗎。你對著眼前的兒女把其他孩子的名字點過一遍,連家裡那條狗的名字也試過了,才總算叫對了人。有時候你忘了今天星期幾,最後連年份也忘了。

倒不是說我健忘成那樣,而應該說我不再理會時光流轉。千禧年過了,這個我曉得,人仰馬翻一場空,那些年輕人愁得不得了,搜刮罐頭,一切不過是因為某個傢伙偷懶,沒騰出空位放四位數字,只留了兩位數的空間。不過千禧年可能是上個月,也可能是三年前。話說回來,那有什麼要緊?豌豆泥、木薯、成人紙尿褲的日子過上三周、三年、甚至三十年有差別嗎?

我九十歲,或者九十三歲,不是九十就是九十三。

外頭要麼出了車禍,要麼道路施工,老太太們才會賴在交誼室另一頭的窗前,像孩子或囚犯似的不忍離去。她們纖瘦羸弱,髮絲如霧,年紀大半小我足足十歲以上。年齡的差距令我悚然心驚,即使身體背叛了你,你的心卻不認賬。

看護把我安置在走廊,助行器就在我輪椅旁邊。髖骨骨折以來,我已經恢複得大有進展,真是謝天謝地呀。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腿似乎永遠廢了,我才會聽勸住進養老院。可是我每兩個鐘頭就起來走個幾步,每天都能多走幾步才感覺需要回去。這把老骨頭可能還有得撐呢。

這會兒窗口有五個人了,銀髮婆婆們湊在一起,彎起手指在玻璃上指指點點。我等了半晌,看她們會不會散去。她們沒散。

我垂眼確認剎車已經固定,小心翼翼地起身,一邊抓著輪椅扶手穩住身子,一邊抖抖顫顫挪向助行器。一就定位,便抓住把手的灰色橡膠墊,向前推到手肘伸展開,也就是恰恰一塊地磚的長度,然後將左腿向前拖,確認助行器放穩了,再把右腿拖到左腿旁邊。推,拖,等,拖。推,拖,等,拖。

走廊很長,而我的腳不像以前聽使喚。我的瘸法和老駱不一樣,真是感謝老天,但走路終歸快不起來。可憐的老駱,好多年沒想到他了。他的腳丫子垂在小腿下頭,不受控制,走路得舉高膝蓋把腳甩到前面。我是用拖的,彷彿腿上系著重物似的,加上駝背,走路的時候,眼前只看得到拖鞋在助行器框架內挪移。

想到走廊盡頭得費一點時間,但我確實走到了,而且是憑自己的兩條腿過去的,帥呀。只是人到了那裡,才想起還得一路走回輪椅。

老太太們騰出位子給我。她們是生氣勃勃的一群,有些能自個兒走動,有些是靠朋友推輪椅。這些老女孩神智依舊清醒,待我很好。我在養老院算是稀罕人種,一個老男人面對一海票仍在為喪偶心痛的寡婦。

「嘿,來這邊。」荷柔關照地說。「咱們讓雅各看一下。」

她把桃麗的輪椅向後拉開幾尺,匆匆移到我旁邊,十指交握,渾濁的眼睛炯炯放光。「噢,好興奮哦!他們忙了整個早上了!」

我湊到玻璃前,仰起臉,陽光照得我眼睛眯起來。外頭好亮,瞧了一會兒才看出點眉目,然後色塊聚焦成形體。

街尾的公園有一個巨大的帆布帳篷,紅白粗紋篷面,篷頂一眼就看得出是尖的――

我的心臟突然緊縮,一隻手不禁往胸口抓。

「雅各!噢,雅各!天哪!天哪!」荷柔大叫,慌得兩手亂抖,然後回頭朝走廊喊:「看護!看護!快來呀!揚科夫斯基先生出事了!」

「我沒事。」我咳起來,捶著胸口。老太太們就是這點討厭,總是怕你兩腿一伸掛掉。「荷柔!我沒事啦!」

可是來不及了,我聽到橡膠鞋底嘰嘰嘰的腳步聲,不一刻看護們便把我團團圍住。想來,用不著擔心怎麼走回輪椅啦。

「今天晚上吃什麼?」我任憑看護推我到食堂,一邊咕噥,「麥片粥?豌豆泥?嬰兒食品?嘿,讓我來猜,是木薯吧?是木薯嗎?還是我們要吃米布丁?」

「哎,揚科夫斯基先生,你真愛說笑。」看護平板板地說,心知肚明沒必要回答我。今天是星期五,我們的菜色照例是營養而乏味的肉卷、奶油h玉米、重新加水的脫水馬鈴薯泥,搭配可能曾經和一片牛肉打過一次照面的肉汁。他們還納悶我體重怎麼會往下掉。

我知道有些人沒牙齒,但我有啊。我要燉肉,我太太做的那一種,要加皮革似的月桂葉一起燉的味道才夠道地。我要胡蘿蔔。我要水煮的帶皮馬鈴薯。我還要濃郁香醇的解百納葡萄酒佐餐,不要罐頭蘋果汁。可是,我最想要的是一整穗的玉米。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得在一穗玉米和做愛之間二選一,我會選玉米。倒不是說我不喜歡跟女人翻雲覆雨最後一次,我還是個男人,有些事情永遠不會變的,但一想到甜美的玉米粒在齒頰間迸裂,我就口水流滿地。遐想終歸是遐想,這個我知道,啃整穗的玉米和做愛都不會發生。我只是喜歡選擇題,彷彿我就站在所羅門王的面前,考慮是要最後一次春宵還是一穗玉米。多麼美妙的難題。有時候,我會把玉米換成蘋果。

每一桌的每一個人都在聊馬戲團的事,我是指還會說話的人。那些靜默無語的人或是面無表情四肢萎縮,或是頭、手抖得無法使用餐具,都坐在食堂邊緣,由旁人拿著湯匙一點一點把食物送進嘴巴,哄他們咀嚼。他們讓我想起雛鳥,只差他們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熱勁。除了下巴輕微的咬合動作,他們的臉皮動也不動,空虛得駭人。駭人是因為我深知自己正步著他們的後塵前進,我還沒走他們那麼遠,但也是遲早的事。不想落到那個境地,只有一條出路可走,而我委實不能說我喜歡那條出路。

看護把我安置在晚餐前面。淋在肉卷上的肉汁已經凝成一層膜。我拿叉子戳戳看,那膜抖了抖,揶揄我。噁心。我抬眼,直勾勾望著喬瑟夫?麥昆迪。

他坐在我對面,是新來的,一個半路殺出來的退休律師,方下巴,塌鼻子,大大的招風耳。那耳朵讓我想起蘿西,耳朵是他們惟一相像的地方。蘿西是一頭心思細膩的大象,而他嘛,唔,他是退休的律師。我實在摸不透看護腦袋想什麼,他一個律師和我一個獸醫能有啥共通點?但他來的第一天,看護便把他的輪椅安置在我對面,從此不曾換過位子。

他怒目瞪我,下顎前後移動,像一頭牛在反芻。不可思議,他居然真的在吃那玩意兒。

老太太們像女學生似的嘰嘰喳喳,歡天喜地,絲毫沒察覺我們的對峙。

「他們要待到星期天。」桃樂絲說,「比利問過了。」

「是啊,星期六演兩場,星期天一場。藍道跟他幾個女兒明天要帶我去。」諾瑪說著轉向我,「雅各,你會去看嗎?」

我張嘴要答,但不容我吭聲,桃樂絲便脫口而出:「你們看到那些馬了嗎?乖乖,好俊哪。我小時候家裡養馬,噢,我愛死騎馬了。」她望向遠方,有那麼電光火石的一刻,我看出她做小姑娘的時候非常可愛。

荷柔說:「記得馬戲團坐火車巡迴表演的年代嗎?海報會提早幾天貼出來,鎮上所有能貼的地方都貼了!兩張海報中間連一塊磚頭都不露出來!」

諾瑪接腔:「就是啊,我記得可清楚了。有一回,他們把海報貼在我們穀倉外面。他們跟爸爸說,海報是用一種特別調製的膠糊上去的,表演結束兩天就會自己掉,可是過了好幾個月,那些海報還粘在我們穀倉上面,騙你我就不是人!」她咯咯笑起來,搖頭說,「爸爸氣炸了!」

「然後過幾天火車就來了,總是在天剛破曉的時候來。」

「以前我爸會帶我們去鐵道看他們卸東西。嘩,真有看頭。還有遊行!還有烤花生的味道――」

「爆玉米花!」

「糖蘋果、冰淇淋、檸檬水!」

「還有鋸木屑!會鑽到你鼻子里!」

「我以前弄水給大象喝。」麥昆迪說。

我扔下叉子抬頭看他。他顯然拽到皮癢,等著老女孩們奉承。

「你沒幹過那種差事。」我說。

大家沉默片刻。

「你說什麼?」他說。

「你沒弄水給大象喝過。」

「我有,千真萬確。」

「你才沒有。」

「你是說我在騙人嗎?」他緩緩說。

「如果你說你弄水給大象喝,你就是騙子。」

老女孩們目瞪口呆望著我。我的心狂跳,明明知道不該講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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