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遲來的黎明 第九十六章 曙光初現(上)

士人衝過了白線,得到命令,雙手捧著軟管的衙役將管口對準了那些蜂擁上前的士人,而兩個握住手柄的衙役則是一上一下的扳動手柄。

轉瞬間,凸起部分的機械將人力轉化為壓力,怪車下面的水箱里的水受壓,直接從軟管中噴射而出,當即就如狂風暴雨那般重重打在了沖在最前面的那幾個士人的頭上、身上。

臘月的蘇州,比不得北地的滴水成冰,但是只有幾攝氏度的低溫,對於這些生於斯、長於斯,平日里養尊處優,即便做不到養尊處優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讀書人而言,這般冰冷的井水經那怪車噴出,當即就澆了那些士人一個透心涼兒,腳步也不由得為之一頓。

握著手柄的衙役一抬一壓,隨後一壓一抬,水箱里的涼水便經軟管,幾乎是持續不斷的噴濺到了這些士人的身上。

冰冷的水柱打在士人的身上,疼痛的觸感登時就顯現在了但凡漏了皮肉的所在,打得那些哭廟的士人下意識的便節節後退。前排後退,後排卻還在向前,哭廟的隊伍登時便亂成了一團。

哭廟的隊伍前後失據,一如戰場上如此的亂軍一般,立刻就變成了更好的靶子。寒冷伴隨著東南風襲來,士人們的衣衫登時便被打濕,熱量迅速流失,每一寸被打濕的衣衫也以著最快的速度從保暖遮羞的工具變成了如跗骨之蛆一般黏在身上的冰寒。

突然,只聽到「啪」的一聲,人群之中,王掞捧著的那面孔子的神主牌脫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是什麼東西?!」

遠處晝錦坊內的一處小樓上,王時敏帶著高價讓明末著名光學儀器製造專家孫雲球為其量身定製的眼鏡,遠遠的眺望著文廟前的廣場,目光更是寸步不離的盯著他兒子手捧著的那面神主牌。

剛才的那一瞬間,王掞在人群前列,哭廟的士人向前勇的時候,到把他擠到了第二排,可是接下來,水流噴濺,前排後退,後排前涌,神主牌就在擁擠之下被擠落在了地上。

「遜,遜翁,那個東西好像,好像就是南京救火隊前些日子裝備的救火機器,叫個什麼機桶來著的。」

說話的士紳並沒有親眼見過,而是幾個月前到南京訪友時聽那個在應天府衙做事的同年說到過,據說是軍工司工坊新近研究出來用以救火的噴水裝置。

機桶一物,最初發明於何時,已不可考。但是早在康熙年間,清廷在宮中用以救火的防範火班就已經有了機桶處的俗稱。明時在大城市有救火兵丁,奈何陳文廢除了舊衛所,便只能在主要城市組建接受縣衙管理的專業救火隊。

南京是齊王府所在,也是陳文治下最具影響力的城市,機桶也是最先裝備。而作為第二批的金華、杭州、蘇州、揚州、南昌、贛州、廣州、福州、武漢、長沙等地,則是最近才開始分批次裝備的。

只是不比他地,蘇州的機桶運到剛剛數日,穿著衙役制服的救火隊也才剛剛使用熟練,可是這第一次使用卻並非是用來救火,卻是用來如後世用來衝垮遊行隊伍那般噴射哭廟士人。

「陳文這廝,竟敢如此折辱士人,竟敢如此……」

眼看著這一幕發生,王時敏已然是氣得渾身顫抖,若非是那個士紳上前扶了一把,只怕是已然倒在了地上。

晝錦坊的小樓里是一片的目瞪口呆,遠處的廣場上,神主牌落地,登時就被那一雙雙不知往何處的大腳踩成了一堆破木板。眼看著士人的護身符沒了,救火隊員們也是更為賣力氣的扳動手柄。

冰冷刺骨的水流噴濺在每個哭廟士人的身上,他們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在經過了最初的混亂過後,很快就有了第一個向四周跑去的。有了第一個,很快,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是整個哭廟隊伍也開始在這四下奔逃中出現了不斷的縮水。

士人的隊伍越來越小,即便是沒那些沒有逃跑的,也大多是竭盡全力的用手、用胳膊、用後背去抵擋水流的噴射。這其中,唯有金聖嘆一人昂首而立,直面著這等原始「高壓水槍」的衝擊,士人傲骨盡顯於此。只是仔細看去,那張面孔卻並非是直面暴虐的勇者姿態,竟完完全全的驚呆了一般。

中國古代,士人遊行、哭廟,官府並不敢厲行鎮壓,最多是溫言勸解而已。士人的身份超然,民間影響力不小,再加上如宋明這般科舉興盛的漢家王朝對於士風的激勵,統治者不光不會鎮壓,反倒是要嘉勉一二。可若換作是普通百姓,鎮壓的也絕不會是「高壓水槍」那麼簡單,輕則是捕快、衙役的棍棒,重則就是軍隊的青鋒白刃。

在場的士人對這等狀況吃驚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金聖嘆這般的卻是絕無僅有。只不過,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金聖嘆的眼中已不再是噴濺的水流和落荒而逃的士紳,有的只是他曾在夢中看到過的那一個個預言般的碎片終於被這些水流串了起來,化作一段完整的影像。

「順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員為吳充任維初,膽大包天,欺世滅祖,公然破千百年來之規矩,置聖朝仁政於不顧,潛赴常平乏,夥同部曹吳之行,鼠窩狗盜,偷賣公糧。罪行髮指,民情沸騰。讀書之人,食國家之廩氣,當以四維八德為儀範。不料竟出衣冠禽獸,如任維初之輩,生員愧色,宗師無光,遂往文廟以哭之……」

烏雲壓頂的蘇州文廟前,金聖嘆將寫就的哭廟檄文張貼在文廟大門之上,連同著同來的一百多個蘇州本地士人齊聲大哭,痛斥著清廷任命的吳縣新任知縣任維初一面以嚴刑催交賦稅,杖斃一人,一面大舉盜賣官米,中飽私囊的累累惡行。

然而,哭廟並沒有得到官府的妥協,素有朱白地之稱的江蘇巡撫朱國治當場便逮捕了倪用賓在內的五個士人。

接下來,朱國治又先後逮捕了包括金聖嘆在內的十數名參與哭廟的蘇州士人。而後更是以冠以「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之罪將倪用賓、沈琅、顧偉業、張韓、束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徐玠、葉琪、薛爾張、姚剛、丁子偉、金聖嘆、王仲儒、唐堯治、馮郅等十八人被判死罪。

「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

刑場上,金聖嘆泰然自若,向監斬官索酒暢飲,談笑間慷慨赴死。劊子手的大刀落下,金聖嘆閉上了眼睛,待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機桶噴射出的水柱撲面而來。

金聖嘆傲然矗立,引起了救火隊員們的注意,幾台機桶對準了他徑直噴來,竟直接將他噴倒在了地上。

再起身,金聖嘆卻並沒有繼續站在那裡彰顯士人傲骨,而是滿足的嘆了口氣,轉過身,甩了甩衣袖上的水,從容不迫的向遠處走去。眼見於此,平日里相熟的倪用賓等人也連忙追了過去——今天的金聖嘆與平日里截然不同,實在有些讓人擔心他的精神狀況。

「聖嘆?」

倪用賓試探性的問道,金聖嘆回過頭,看著他,慨然一笑道:「吾沒事,無需擔憂。」

「那今天的事情?」

「無需再摻和了,遜翁他們願意折騰,就讓他們自己去吧。不過不得不說,今天來此,是吾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此番離去,亦是吾此生最正確的選擇。」說到此處,金聖嘆慨然一笑:「吾等已經活在了一個新的時代,若是錯過了,只怕連後悔的地方都沒有了。」

說罷,金聖嘆哈哈大笑了起來,隨即長身而去。對於金聖嘆,倪用賓等人雖是面面相覷,但也沒在多說些什麼,只得目送著金聖嘆遠去。金聖嘆其人除了點評文學作品,在江南士紳中更具盛名的還是扶乩降靈,不只是多得如錢謙益在內的著名士紳盛讚,乩降才女葉小鸞,更是江南士人中盛傳的佳話。這等人,實在不可以用常理來揣度。

金聖嘆消失在圍觀百姓的人群之中,倪用賓回頭再看去,卻是機桶已經停止了噴水。那位蘇松常鎮四府巡撫大步向前,喝令僅存的那十來個士紳自行離去,否則的話,便要革除他們的功名。

對此,廣場上所剩無幾的士紳們也沒有讓他多在冷風裡吹上一會兒,聞言之後,互相對視了一番,便化作鳥獸散,剩下的只有廣場上的一片水漬以及幾十隻跑丟了的鞋子和那塊已然被踩爛了的神主牌。

……

歷史上,順治十八年,清廷在剷除了永曆朝廷、確定了鄭成功的福建明軍暫且無法對江南進行大規模的反攻作戰之後,便製造了包括通海案、哭廟案、江南奏銷案、庄氏明史案等一系列大案,藉以打擊江南士紳和緩解巨大的財政壓力。

這一系列大案之中,清廷對江南士紳大肆屠戮,並且革除了一大批江南士紳的功名。自此之後,隨著儒家士人階級勢力最為強勁的江南士紳蟄伏於清廷的淫威之下,輔以君臣之義取代夷夏之防的廣泛宣傳和洗腦,以及八股取士牽制思想的完善化,尤其是再加上那些臭名昭著的文字獄,有清一朝,儒家士人也徹底變成了異族統治者治下的奴才。

「一個國家,知識階層如果徹底變成了統治者的奴才的話,那麼這個國家的創造能力就會大打折扣,其潛力也會大為降低。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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