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彤雲壓城 第三十八章 敵意

此話甫一入耳,陳文騰的一下子便站了起來,轉過身,不可置信的看著顯然已經被他在這一瞬間的舉動驚呆了的小婦人。

「史筆流芳,雖未成功終可法;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

對於南明時代的士大夫,後世更多人所看到的還是諸如史可法的壯烈和無能、張煌言的堅韌和不屈、堵胤錫的回天乏術、洪承疇的為虎作倀以及錢謙益的「水太涼」和「頭皮癢」,便是如何騰蛟,更多看到的也是他被俘之後的不屈而死,而不是他主政湖廣期間的昏聵和自私,以及這一切所造成的惡果。

這些東西,透過歷史,陳文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在被馮京第以閹黨餘孽為名排擠、被曹從龍以不忠於魯王監國為由背叛、更是被一次次張榜招賢,肯為明軍效力的大多不過是些童生和沒有功名的讀書人,而那些享受著優待政策的「地方賢良」卻往往視若無睹,寧可憋在家裡也絕不出來為明軍效力,即便是呂留良的文章已經開始在浙江明軍的控制區範圍內廣為流傳亦是無動於衷的遺民們感到噁心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相較之下,後世被人罵得無地自容的錢謙益、連名字都極少為人所知的陸宇鼎,他們每一次前來都會攜帶多則十萬兩、少則萬餘兩的會票。便是已經被滿清通緝多年的黃宗羲也在竭盡全力的搜集情報,為的就是讓這支浙江明軍能夠儘快發展起來,以挽此天崩!

當然,他們終歸是少數,更多前來襄贊軍需的士紳,一個個在家鄉都是巨富,但是一旦來此間,數十兩、十來兩銀子甚至可能連路費都不如,他們也一樣拿得出手,還會口口聲聲著如何的家境貧寒。可即便是這樣,陳文從來沒有歧視過,一聲聲的感謝也從未吝嗇過,對於這份「可憐」的支持更是一視同仁的記錄在案並銘記於心。因為願意貢獻一份力量與否是態度問題,多少是能力問題,總比那些什麼也不做的要強上太多了吧。

人各有志,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某些既不肯在此危亡關頭盡一份力量,享受著優待條例,還要反過來在稅賦上各種挖浙江明軍的牆角。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罵娘,這就實在不厚道了吧。

人是以個體存在的,同一階級出現不同的人物也是極為正常的。只不過,周岳穎的娘家同樣是士人階級,一個士紳家庭教養出來的閨秀、才女,卻嫌她的夫君對與她的娘家同階級的那些同儕之輩太過心慈手軟,這等跨越階級立場的言論實在把陳文嚇了一大跳。

「妾身失言了,還望夫君恕罪。」

自陳文的動作所引發的震驚中反應了過來,周岳穎連忙拜倒在地,整個人也如寒風中的花朵般微微顫抖了起來。

扶起了面前的女子,陳文斟酌了一下措辭,繼而略帶試探性地問道:「娘子,岳家不同樣是士紳嗎?」

「妾身的父親和大伯年歲大了,身體也不好,卻深以不能為朝廷效力感到遺憾。妾身的兄長和兩位堂兄卻都已經出仕了,與那些遺民已經劃清了界線。更何況……」說到這裡,原本還有些戰戰兢兢的周岳穎更是揚起了脖頸,直視著陳文的目光回答道:「更何況妾身姓陳,自然要為陳家考慮!」

「……三書六禮,妾身這輩子都是陳家的人……」

古人說出嫁從夫,女子嫁了人遇事自然要為夫家考慮。況且,周岳穎的話原本針對的就只是那些不肯出仕為陳文所用的遺民,與周家根本掛不上勾,甚至陳文與周岳穎的婚姻也可以被認作是浙江軍功地主集團與願意出仕反抗滿清民族壓迫的士紳之間的聯姻。倒是他往日所學中對於古代階級的概念太過於根深蒂固了,反而忽略掉了這本就應該是正常的反應。

「你說的沒錯,或許從前力量還不夠大,只能忍讓一二。今時不同往日,只不過……」

江浙的士人階級力量極其強盛,便是歷史上在未來的十來年,滿清借「通海案」、「哭廟案」、「奏銷案」這清初江南三大案,如「明史案」、「南山集」等文字獄,以及如「台州兩庠退學案」之類的影響稍小的案件大肆打擊了江南的士人階級,可是在那綿延數朝的文字獄中卻還是無法抑制其勢力的巨大影響力,只是配合著對君臣之義的大肆宣傳殺出了有清一朝兩百餘年的奴才而已。

這個階級幾乎無法根除,也完全沒有必要根除。他們本身就是文明傳承中最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即便是單純的治國,也少不了他們的存在。如果沒有了儒家士人階級,治國難道要用武人、商人?漢唐武人亂政,殷鑒不遠,就在夏後之世!

文人政府是大趨勢,只是明末的儒家士大夫階級本身就已經走上了一條歧路,而滿清用文字獄和奴化教育將他們變成了奴才,更是通過他們將奴才的辮子根植到了普通百姓的心中。

陳文並非與這個階級有著多麼大的血海深仇,欲將其連根拔起而後快,他還遠沒有不自量力到那個地步,也沒有打算過如此。只是這些年下來,受到的掣肘實在良多,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些阻礙的話,甚至掣肘的力度哪怕只是小一些,恐怕現在他早已收復了南京,封鎖長江以坐觀滿清自敗了。

陳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周岳穎的耳中卻宛如驚雷一般。成親已有些日子了,況且原本她就在觀察陳文和這支浙江明軍,還有她的兄長周敬亭這麼個近水樓台,對於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清楚。只是沒想到,陳文竟然真的抱著找儒家士人階級麻煩的念頭,而且還願意毫不諱言的對她付諸於口。

三步並作兩步,周岳穎便走到了書房的門口,打開房門,見只有她的陪嫁丫鬟正坐在迴廊里等候著吩咐,便向其使了個眼色。而後便關上了房門,返回到陳文身前,搬了旁邊的那個圓凳坐在了陳文的身旁,一雙如水的眸子中感動和情意早已濃得化不開了。

「夫君信任,妾身銘感五內。以妾身愚見,皇明祖制是皇明祖制,可那些遺民若是沒有夫君,現在只怕還生活在馬進寶的淫威之下,韃子朝廷也不會優待他們。便是去了馬進寶,一樣會有張進寶、李進寶,哪有如今這般既可以保全衣冠,又可以享受到優免的政策。可是這些人享受著夫君帶給他們的好處,不出來相助也就罷了,還要佔咱們陳家的便宜,著實可惡。」

陳文記得,據他所知,周敬亭原本也是個打算當遺民的生員。後來因為險些死於馬進寶、張國勛撤離金華時的放火燒城,才託了孫鈺的關係投效到他的旗下,被當作馬骨放在了身邊。

只不過,此刻他面前的這個正握著秀氣的小拳頭,一臉氣憤的小婦人卻顯然把這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出仕與否,尤其是有沒有給她男人相助一二在她眼裡已經成了士紳善惡的評價標準之一,尤其是那話里話外「吃著陳家的,不給陳家幹活還可以說是人各有志,可還要搗亂就都不是好東西,必須得嚴加懲處」的言下之意,聽得陳文差點兒笑出口。

或許在這個時代,家與國之間的差別,地位越是高就越是含糊。搖了搖頭,陳文笑著說道:「這話說的,好像這六個府都是我的封地似的。」

「妾身失言了。」

口中說失言,但面上卻還是不以為意,似乎在她看來,若是能將滿清從中國驅除,便是把浙江都封建給她的夫君也是應該,現在把心思用在經營自家的封地上也不過是提前了一些罷了。

只不過,轉瞬之後,只見周岳穎眉頭深鎖,繼而向陳文說道:「夫君,這些忘恩負義之徒,固然是人品低劣,但是在地方上卻都有著不小的能量的,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和他們撕破臉為好。」

「確是如此。」

深吸了一口氣,哪怕鼻息之中已滿是女子所散發出的幽香,可陳文的腦海中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綺念。

隨著軍功授田制度的展開和擴大化,浙江明軍所代表的本地軍方勢力必然會與儒家士大夫階級產生矛盾,因為他們同樣是農業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資料的大量持有者。沒了滿清的橫徵暴斂,這兩個土地持有最大的勢力和階級,必然會在田土和佃戶的歸屬上出現對立。

現如今,陳文手中不過六個府的地盤,浙江的上八府都還沒有佔全,可是民間,尤其是金華府這個分地最為廣泛和巨大的府的民間就已經有了士大夫的不滿之聲。

從陳文看來,軍功授田可以提升士氣,增強將士們戰鬥的勇氣和慾望,提高軍隊忍受傷亡的能力,同時也可以降低士紳的掣肘。但是對於那些士紳來說,授田,而且是免稅田不僅將只能他們擁有的福利同時授予了軍戶這等賤民,是對他們的羞辱。更重要的是這樣會減少他們利用合法與非法手段獲取田土的途徑和數量,水源、田土,尤其是對佃戶的爭奪更是侵犯到了他們的利益。

萬曆朝,萬曆皇帝在提升了他們的優免政策的同時,於工商稅收上加大了收繳的力度。於是以東林黨為代表的東南士紳絕口不提優免,一個勁兒的用萬曆苛政,以及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來辱罵準備這位剛剛給予了他們好處的皇帝。甚至在天啟、崇禎兩朝通過攫取朝政主導權來設法免除工商稅收,將財政壓力分攤到普通農民的身上,導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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