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彤雲壓城 第三十七章 優免

收復台溫,陳文回到金華坐鎮,一方面是應對洪承疇的反應,一方面是信得過馬信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則是今年的夏稅果不其然又出問題了。

田賦、徭役根據一條鞭法收繳上來的銀子,乃是如今浙江明軍養兵作戰的基礎——軍官、士兵的軍餉,武器甲胄的製造和研發,糧草、原材料的收購,軍事設施的建設,軍官、士卒的培養,軍隊出征的巨額耗費,等等等等,無一不需要大量的銀錢來保證。

賺錢的辦法,比如稅賦、借款、偶爾會有的襄贊軍需以及抄沒滿清官員武將的產業。當然,如今有了台州和溫州,與鄭成功之間的互惠互利、或是自行開展海洋貿易,都將開始。但是暫時而言,稅賦還是最為重要的。

歷朝歷代,稅賦收取過程中的貓膩多的無以計數,收糧有淋尖踢斛,收銀錢就加收火耗或者強征銅錢在銅錢和白銀的匯率上做手腳。比如清中後期就有這麼一個故事,說是當地市價一兩白銀能換一千七百文到一千八百文的銅錢,收稅時,官吏按照士紳大戶兩千兩百文銅錢換一兩,普通百姓則是三千兩百文抵一兩。

貪污腐敗,手段多種多樣,其中更有大量的手法是士紳大戶勾結官吏進行的。如果全部記述下來,出一套貪污叢書都夠了。

這幾年,孫鈺來迴轉圜,絞盡了腦汁為陳文籌措,整個人都彷彿老了好幾歲一般,其中辛酸無一不被他看在眼裡。而隨著浙江明軍的崛起勢頭不可阻擋,陳文和孫鈺的手段也更加強硬起來,針對去年秋稅問題的嚴肅吏治就是個例子,換做是剛剛殺進金華府的時候,這麼玩是根本玩不起的。

可是隨著吏治好轉,就好像是腐爛的外皮被揭開,看到的則是更加腐敗不堪的內在。

「說說吧,那群遺民又打算怎麼個意思?」遺民二字,陳文咬的很重,便是孫鈺聽了也不由得一嘆。

明朝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開始便有優容士大夫的傳統,其中在稅賦和徭役上的減免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加的。

嘉靖二十四年的《優免則例》規定: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至九品優免役糧六石、人丁六丁;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優免糧二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而到了萬曆三十八年,新訂的《優免新例》則規定:現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萬畝,以下遞減,八品免田兩千七百畝;外官減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進士優免田最高可達三千三百五十畝,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生員、監生八十畝。

至此間,甚至是清朝前期也是按照著被士大夫罵出了花的萬曆皇帝制定的《優免新例》進行的,後來雖不再實行分等限田優免之法,但官員及舉貢監生員仍優免徭役。到了我大清綠帽帝的時代,財政上吃不消了,才開始推行官紳一體當差納糧,最後實際上也沒有成功。

陳文的佔領區乃是浙江,雖比不得南直隸,尤其是他如今控制的金衢嚴處台溫六府,亦是不及杭嘉湖寧紹的所在,但是士大夫卻從來沒有少過,每個縣幾乎都得有少則三四百,多則四五百個生員。而這還是在明朝已經多年沒有進行科舉的情況下,僅僅計算生員而已,進士、舉人、監生,以及獲得優免田更為巨大的官員則還沒有計算在內。

這幾個府雖說是在浙江,但其實還算少的。如蘇松常鎮和杭嘉湖那樣的地方,進士、舉人、監生、生員等數量更是驚人。據顧炎武記述,明末光是生員全國就有五十餘萬之巨,平均每個縣三百人,其中江浙的數量最多,愣是能把全國的平均值拉起來,就像後世的那些土豪是如何把平均工資拉起來可謂是一模一樣。

滿清的功名,陳文是不承認的,他沒有替滿清優待讀書人的義務,這是任誰也說不出個不是的。可是明廷的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卻在無時無刻的不在享受著優免條例,而最讓陳文無語的還是,這些享受著明廷優待的士人卻普遍性的在家當遺民,甚至是出仕滿清,反正就是不給明軍幹活。

「那些士紳可真是夠要臉的,明明多吃多佔,還舔著臉拿顯皇帝的《優免新例》說事。」

陳文口中的多吃多佔,說的不僅僅是投獻,明時士紳勾結官吏,將他們除了優免田外將應繳納稅賦的田土也想方設法的免除掉了稅賦。攤派、損壞黃冊以及其他的手段,可謂是多種多樣,絕少有不這麼乾的。

「算了,輔仁,這幾年都勉力挺過來了,平白得罪他們,地方上的事情就要困難許多,實在得不償失。」

「《優免新例》我沒有說不承認,那是顯皇帝的訂下的規矩,咬著牙也得扛著,但是這群不忠不義的混蛋,咱們幾次張榜招賢,他們就是不來。生員還好一些,尤其是那些在家的官員和未入仕的進士、舉人,除了你以外,還有幾個在為咱們浙江王師效力的?」

從陳文面帶譏諷的強調遺民二字開始,孫鈺就知道,陳文早已氣極。這群士大夫確實夠不像話的,可是現在哪裡不是這樣,以他對陳文的了解,這事情其實應該早已看開了,只可能是因為另一件事情倒是把他的火氣激了起來。

前段時間,安遠侯府曾下達給衛所和軍戶的糧食、絲綢專收令,結果衛所和軍戶沒有意見,反而遭到了這幾個府的士紳們的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不說糧商少了賺錢的渠道,到說是軍隊與民爭利,這樣下去會導致老百姓吃不上糧食!

浙江明軍在金華和衢州佔地不少,分出去的軍功田數量巨大,這是實話,但是若說與本地的民田,尤其是士紳富戶所擁有的田土相比這兩萬大軍其實也沒多出去多少。而且這些年陳文分出去的田土,大多還是最近幾年因清軍的屠戮和殘虐而被迫荒棄掉的,始終在耕種的沒有佔據太大的比例。反倒是浙江明軍軍紀嚴明,於百姓幾無騷擾,吏治也在持續轉好,回來複耕以及官府開荒的民田也在有所增加。

這些士大夫所說的,根據孫鈺的調查,糧食出產總量不變倒也確實是會影響到糧價,不過出現影響的原因絕大部分應該還是在於糧商的囤積居奇,而不是民間的糧食真的會缺少到吃不上飯的程度。

糧商與士紳本就是一體的,那些士紳即便自家不經營糧食貿易,他們手中也有大量的糧食出產,與糧商也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更何況,如今的士紳大多有在優免田上僱傭農戶種植經濟作物的,所需的糧食只能購買,糧價可能上漲自然會引起他們的不滿。

「天下何處不是這樣,尤其是江浙。此番收復了台、溫,有海貿和鹽專賣支撐,應該不會再像從前那麼捉襟見肘了。軍戶的事情,我會與那些多嘴的士紳去說的,侯府的軍令下令對象是衛所,按照皇明祖制,衛所出產是五軍都督府所有,由不得他們說三道四。若是敢囤積居奇的,上一次在衢州的辦法我也不介意再做一次。」

孫鈺所說的辦法就是強行用行政手段平抑糧價,由殺字開頭,強迫糧商平價售糧。這是古代官吏慣用的手段,但是敢用的卻不多,因為更多的官吏早已和糧商沆瀣一氣,反正吃虧的也不是他們,不過是些升斗小民而已,他們還能從中獲利,何樂而不為呢。

只不過,即便有了孫鈺的保證,陳文的氣憤一時間卻還是難以消除。士紳干擾衛所事務是一回事,更多的還是為他麾下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感到不值。

按照萬曆的《優免新例》規定,一個生員免稅八十畝,一個舉人免稅一千兩百畝,一個進士免稅三千三百五十畝,而那些致世回鄉的官員就更多了。可是這幾年下來,他麾下重將李瑞鑫、尹鉞、吳登科等人也不過才分到了千餘畝的田土,連這些最高級的軍官都不過是與一個舉人相差彷彿,其他軍官和士卒就更別提了。

這些年,歷次軍功,陳文分出去的田土都很豐厚,這是那些將士們應得的。可是跟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比起來,一個以前做過官或是沒有出仕的遺民,打死也不肯出仕為明廷效力,結果每年卻還能享受到優待,而且還是天經地義的,那他麾下將士所付出的那些鮮血和生命的代價豈不是太廉價了!

陳文很清楚的記得,他以前在一本當時很有名的歷史小說中看到過作者提及的一個南明時代抗清的小故事:

永曆元年,永曆天子被清軍追殺,嶺南三忠之一的民族英雄張家玉於是便在家鄉起兵反清,以為勤王。當時軍中乏糧,便向同鄉的前刑部尚書、當地的巨富李覺斯借錢籌餉,反遭李覺斯的斷然拒絕。為此,張家玉在李覺斯庭前等候三天,曉以大義,聲淚俱下,李覺斯竟不為所動。到了最後張家玉的部下都受不了李覺斯的嘴臉了,乾脆直接抄了李家以充軍資。

張家玉勢大時,李覺斯不敢有所動,等到清軍前來鎮壓,李覺斯立刻跑去向清軍獻計,並帶著清軍挖了張家玉的祖墳,毀了張家的家廟,更是殘殺了張家玉宗族千餘人。

這位李覺斯,後世與袁崇煥並稱為東莞雙賢,其修建的隱賢山莊佔地一千八百畝,內部布局優美雅緻,渾然而成,當時乃是耗費巨資修建而成的。可也就是這位賢臣,享受數十載明廷的優待,待到天子蒙難、漢家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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