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八、九

我在本書開頭時,曾經提到過蘇姍?魯維埃。我認識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現在講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人長得並不美;實際上,可以說相當丑。

在法國女人裡面,個子算是高的,短身體,長胳臂,長腿;動作笨拙,就好象不知道把長長的四肢怎麼對付似的。頭髮的顏色看她的高興,多數的時間是紅褐色。一張小方臉,高高的顴骨胭脂搽得紅紅的;大嘴,唇膏塗得很厚。所有這些全談不上動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誠然,她皮膚長得很好,還有雪白有力的牙齒,和大而有神的眼睛。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盡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種隨遇而安的派頭;性情非常敦厚,也相當地硬掙。就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來說,她非得硬掙一點不可。母親嫁了一個政府的小公務員,丈夫死後,回到昂懦原籍那個村子靠撫恤金過活。蘇姍十五歲時,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裡學生意,離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歲那年,蘇姍有兩個星期假期,被來到她村子畫風景的一個畫家勾引上了。蘇姍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個銅子沒有,結婚的機會是談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建議帶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應了。他帶她在蒙馬特爾區象兔子窩一樣全是畫室的地段找到一個住處,快快活活過了一年。

一年後,他告訴她說,自己一張畫都沒有賣掉,因此沒有能力再養活一個情婦。

她對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處之。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去,當她回答說不想回去時,他就告訴她說,另外有個畫家願意要她,就在同一條街上。他提的這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雖則她頂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並不使他難堪。她對這個人並不討厭,所以服服帖帖接受這個建議。搬家很方便,連出租汽車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情人年紀大得多,但是仍舊長得很體面,把她各式各樣的姿勢都畫到了,穿衣服的,裸體的。她和他同居了兩年,過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就是以她當模特兒的;她拿給我看這張畫的一張印刷品,是從介紹這張畫的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張畫後來被一家美國畫店購去。一張裸體,和活人一樣大小,躺的姿勢和馬奈的《奧林匹司》差不多。畫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畫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藍眼睛畫得特別大。從複製品里當然看不出用的什麼顏色,但是使人感到構圖是漂亮的。這張畫給他帶來一點小名氣,從而使他能夠娶一個有錢的寡婦,引得人人欣羨。蘇姍完全理解一個男人應以自己前途為重,~點沒有吵鬧,就和他斷絕這種親切關係。

原來到了這時,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生活,高興讓畫家畫她,當模特兒;在一天工作之後,上咖啡店去跟畫家們、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藝術,咒罵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開心。就在這種場合,她看見有機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個沒有相好女人的年輕畫家,而且在她看還有點才氣;當畫家單獨坐在咖啡店時,她就找一個機會明白講出自己的處境,也不來什麼開場白,就建議兩個人同居。

「我二十歲而且很會理家。我會替你省錢,而且省掉你僱用模特兒的錢。你看看你的襯衫,真不象個樣子;你的畫室簡直是一團糟。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他知道她是個好樣的;對她的建議覺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試試沒有害處,」她說。「萬一不行的話,我們至多和現在一樣,誰也沒有損失。」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裡面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地離開他。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我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覺得他沒有進步。他在重複自己。」

她毫無困難地又找到一個繼承者。她始終忠於畫家們。

「我總是和繪畫打交道,」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呆了六個月,可是,不懂得為什麼,我始終不能欣賞。」

她引以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開時從沒有發生不快過。她不但是個很好的模特兒,也是很好的主婦。她喜歡在自己暫時棲身的畫室里工作,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並且引以為榮。她的菜燒得很好,能夠花很少一點錢燒出很可口的菜來。

男人的襪子破了,給他補好;襯衫的鈕扣掉了,給他釘上。

」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只失敗過一次。這次是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人比她以前認識的畫家都有錢,還有一輛汽車。

「可是,沒有多久就吹了,」她說。「他時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後真夠煩人。

如果他是個不壞的畫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親愛的,他畫得簡直不堪人目。

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之後,他哭了起來,說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跟他說。『你愛我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氣。你頂好回到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份。』」

「他聽了你這番話之後怎麼說的?」我問。

「他火高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講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夠採納。他人並不壞,就是畫得太壞了。」

世情洞達和心地忠厚對於一個風塵中人說來,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蘇姍選的職業也和別的職業一樣有它的成功和失敗。例如當初那個斯堪的納維亞人。蘇姍很孟浪,竟然愛上了他。

她告訴我說,「親愛的,他是個神。個子非常之高,就象愛菲爾鐵塔[注]一樣,寬肩膀,闊胸脯,腰只有那一點細,只消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象個職業運動員;頭髮是金黃色的鬈髮,皮膚象蜂蜜一樣細膩。畫得也不壞。我喜歡他的筆觸,有力而且潑辣,色彩用得濃厚鮮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個小孩。他反對,可是,蘇姍說由她負責來養。

「孩子生下來時,他相當喜歡。哦,真是個可愛的娃娃,粉紅膚色,淡顏色頭髮,跟父親一樣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孩子。」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點愚蠢,有時候使人厭煩,但是他很可愛,而且長得非常之美,所以我並不真正在乎。」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家。他答應回到巴黎,可是蘇姍有個預感,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他把錢全留給她;走後,一個月聽不到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一封信,說他父親死了,身後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侍奉母親,並且經營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不是那種容易弄得心灰意懶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非常礙事,所以把孩子帶到鄉下,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她母親去撫養。

「這使我很傷心。我非常愛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講求實際。」

「後來怎樣了?」我問。

「哦,還不是過下去。我又找到一個朋友。」

可是,接著她就害了傷寒。她提起來時總是說「我的傷寒」,就象百萬富翁會說「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她病得幾乎死掉,在醫院裡住了有三個月。出院之後,人只剩皮包骨頭,身體弱得風都吹得倒,人動不動就要哭。當時她這個人可以說一點用處沒有,做模特兒,身體吃不消,錢也很少。

「噢拉拉,」她說,「我那些日子真是夠受的。所幸是我還有些好朋友。不過,你知道畫家都是哪一種人,他們能夠混口飯吃,已經是不容易了。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當然姿色還是有一點,但是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後來我碰到那個和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已經結了婚並且離了婚;他並且放棄了立體派,變成超現實派。他覺得可以利用我,並且說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給我住宿和吃飯,老實告訴你,我欣然答應了。」

蘇姍和他同居到認識那個工廠主的時候為止。這位工廠主是一個朋友把他帶來的,指望他說不定會買下一張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急於拉攏這筆交易,竭盡所能地敷衍這位客人。工廠主當場不能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說他想要再來看一次。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有個印象,好象他是來看她,而不是為了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點過分親熱。第二天,那個帶工廠主上門的朋友趁她上街買小菜時半路上攔著她,告訴她那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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