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五、六

第二天,我看見格雷和伊莎貝兒,就告訴他們我碰見拉里。他們和我昨天一樣感到出乎意料。

「看見他太好了,」伊莎貝兒說。「讓我們立刻去看他。」

我這才想起自己忘記問他住在哪裡。伊莎貝兒把我狠狠收拾一頓。

「我即使問他,恐怕他也不會告訴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議說。「這很可能跟我的潛意識有關係。你可記得他從來不喜歡告訴人他住在哪裡。這是他的怪解之一。他隨時都可以走進來。」

「這倒象他的為人,」格雷說。「便是在過去,你也拿不準會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這兒,明天就不見了。你明明看見他在房間里,過會兒想要過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轉過身去時,他已經失蹤了。」

「他一直是個頂叫人惱火的傢伙,」伊莎貝兒說。「這是無法否認的。看來我們只好等他高興的時候大駕光臨了。」

那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伊莎貝兒硬說是我編出來使他們慪氣的。我向她保證沒有,並且想出些理由來說明他不來的原因。但是,這些理由不大講得通。我自己心裡盤算,他是不是經過重新考慮,決定不見格雷和伊莎貝兒,並且離開巴黎到什麼別的地方遊盪去了。我已經覺得他從來不在什麼地方紮根,只要有了一條他認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時高興,他就會隨時抬起腳來走掉。

他終於來了。那是個下雨天,格雷沒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伊莎貝兒和我在喝茶,格雷呷著一杯威士忌摻貝里埃[注];這當兒,管家開了門,拉里踱了進來。伊莎貝兒叫了一聲立刻站起來,投人他的懷抱,吻他的兩頰。格雷的一張紅紅胖胖的臉比平時更紅了,熱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興看見你,拉里,」他說,聲音激動得有點咽著。

伊莎貝兒咬著嘴唇,看出她在硬忍著沒有哭出來。

「喝杯酒,老兄,」格雷搖搖晃晃地說。

兩個人看見這個流浪漢如此地高興,深深打動了我。拉里看見自己在他們心裡這樣重,一定很好受,他快樂地笑著。可是,在我看來,他仍然十分冷靜。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說。

「噓噓,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來。「讓我們開瓶香檳酒。」

「我喜歡茶,」拉里微笑說。

他的鎮定對這對夫婦產生了一種可能是他預期的效果。兩人都平靜下來,但是,仍舊帶著喜悅的眼光望著他。我這話並不意味著說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態度來回答人家的由衷熱情;相反,他顯得非常之有禮貌和可愛;不過從他的眉宇之間可以覺察到一種只能稱之為超然的派頭,而且弄不懂這代表什麼。

「你為什麼不立刻來看我們,你這個鬼?」伊莎貝兒叫,假裝生氣。「這五天來,我一直在張望窗子外面,看你來了沒有,而且每次門鈴響,我的心都要跳到嘴裡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樣子太野蠻了,你們的傭人不會放我進門的。我飛往倫敦去買點衣服。」

「你用不著上倫敦去買,」我笑著說。「你可以在春光百貨公司或者美麗園買一套現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話,那還是做得象樣些。我有十年沒有買西方服裝了。

我上你的裁縫店去,說我要在三天之內做一套衣服。他說要兩個星期,因此折衷下來改為四天。我是一小時前從倫敦回來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嘩嘰衣服,和他的瘦長身材非常相稱,一件白襯衫,配上軟領子,打一條藍領帶,腳上穿一雙黃皮鞋。頭髮已經剪短,臉上鬍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很光;簡直是變了一個人;由於長得很瘦,顴骨顯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進去,深陷在眼窩裡的那雙眼睛比我記得的還要大些;儘管如此,外表還很漂亮;說實在話,那張曬得黑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歲,而拉里則要年輕十年。格雷由於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而且比較滯重,拉里的動作則是輕快隨便。拉里的神情象個孩子,又快活又高興,可是,同時帶有一種寧靜,使我特別感覺到,並且和我過去認識的這個青年有所不同。談話一直就沒有停,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許許多多記憶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貝兒還插進些芝加哥的新聞,都是些零星花絮,從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輕盈的笑聲。當他們這樣談笑時,我一直有一個印象,就是拉里雖則笑得很開朗,而且聽著伊莎貝兒那樣隨便拉呱表現出明顯的喜悅,但是,有一種很特別的洒脫派頭。我不覺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決不會做假,而且他的誠懇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知道叫它知覺,還是感性,還是力量,使他始終說不上來地有點落落寡合。

兩個女孩子被保姆帶了進來,和拉里見過,並且有禮貌地行一下屈膝禮。拉里伸出手來,柔和的眼睛帶著動人的慈祥神氣望著她們;孩子們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睜眼望著他。伊莎貝兒興孜孜地告訴拉里,她們的功課都很不錯,給了她們每人一片小餅餅,就打發她們走了。

「你們睡覺時,我來給你們念十分鐘故事書。」

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擾她看見拉里的快樂。女孩子去向父親道晚安。看見這個大塊頭摟著孩子吻她們時一張紅臉上顯露出來的愛,確很動人。誰也看得出他對她們非常鍾愛,非常得意;當她們走後,他轉向拉里,唇邊顯出一種甜蜜的微笑說:「兩個孩子不錯吧?」

伊莎貝兒親熱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聽任格雷不管,他就會把她們慣壞了。這個大壞蛋,他會把我餓得個要死,而用魚子醬和肝醬去喂兩個孩子。」

他微笑望著她說:「你說謊,而且知道你在說謊。我是崇拜得你五體投地的。」

伊莎貝兒的眼睛裡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這一點她知道,而且很高興。真是一對幸福的夫婦。

她堅決要我們留下吃晚飯。我想他們大約願意單獨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說有事,但是,伊莎貝兒決計不聽。

「我去告訴瑪麗在湯里多放一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的了。有隻小雞,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奶蛋酥總可以做得夠我們四個人吃的。」

格雷好象也要我留下;我本來不想走,就服從他們的勸阻。

在等待晚飯時,伊莎貝兒又把他們的遭遇詳細講了一遍,就是我簡單告訴拉里的。雖則她敘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盡量講得輕鬆,格雷綳著個臉顯得很不好受。她設法使他高興一點。

「反正現在全過去了。我們摔了交,但是,我們還有前途。等情形好一點,格雷將會謀得一件好事,發筆大財。」

雞尾酒送進來,兩杯酒下肚,使這個可憐人兒的興緻好一點起來。我看見拉里雖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簡直沒有碰;格雷沒有注意到,給他再來一杯時,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來吃晚飯。格雷關照人開一瓶香檳酒,可是管家給拉里倒酒時,他告訴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點不可,」伊莎貝兒叫。「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客時才開呢。」

「告訴你老實話,我還是歡喜喝水。在東方呆了這麼些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這是慶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飯燒得很好,可是,伊莎貝兒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約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談話,而拉里除掉洗耳恭聽外,簡直沒有機會說什麼,所以,現在開始問拉里自從上次見面以後,這十年來做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誠懇坦率,但是,含糊其辭,等於沒有告訴我們什麼。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國呆了一年,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呆了些年。

在東方胡亂跑了一陣。」

「你剛從哪裡來?」

「從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嗎?」格雷問。「打到老虎沒有?」

「沒有,」拉里笑了。

「你於了些什麼,要在印度呆上五年呢?」伊莎貝兒說。

「到處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個繩子戲法[注]是怎麼回事?」格雷問。「你看見過沒有?」

「沒有,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呢?」

「很多的事情。」

我這才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據說瑜伽師[注]具有我們認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嗎?」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印度一般都這樣認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並不把這些能力看得怎樣了不起;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