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這以後的四個星期中,我很少見到艾略特和布太太母女。他真給她們掙面子。

這一個星期他帶她們去蘇塞克斯一個豪華人家去度周末,另一個周末又帶她們去威爾特郡一個更豪華的人家。他帶她們坐在皇家包廂作為溫莎王室一個年輕公主的客人看歌劇;帶她們和些大人物一起吃午飯,吃晚飯。伊莎貝兒參加了幾次舞會。艾略特在克拉里奇飯店招待一批批的客人,這些人的名字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登得很顯眼。他在西羅飯店和大使飯店招待夜餐會。事實上,所有應當做的事情他都做了,艾略特這些為了使伊莎貝兒玩得開心而安排的紙醉金迷場合,伊莎貝兒要避免玩得眼花繚亂,非得有一副複雜得多的頭腦不可。艾略特可以自吹自擂,說他費了這麼大的勁,沒有一點自私動機,完全是為了伊莎貝兒能忘掉這次不幸的戀愛事情;但是,我看出他對自己能讓姐姐親眼看見他和那些名人,那些時髦人物多麼地熟悉,也頗感滿意。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主人,而且喜歡賣弄他那一套交際手腕。

我也被邀請去參加一兩次艾略特的宴會,有時候還在下午六點鐘去克拉里奇飯店看望他們一下。我看見伊莎貝兒被一些在御林軍里的穿漂亮衣服的高大年輕人,和外交部的一些穿著差一點的頭面整潔的年輕人包圍著。就是在這種場合,伊莎貝兒把我拉到一邊。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說。「你可記得那天傍晚我們上藥房吃冰淇淋蘇打的事嗎?」

「清清楚楚。」

「那次你很夠朋友。你肯不肯再夠朋友一次?」

「我總儘力而為。」

「我想跟你談一件事。能不能哪天我們一同吃午飯?」

「隨便你哪一天。」

「找個清靜一點的地方。」

「坐車子到漢普頓宮會,在那邊吃午飯,你說怎樣?那些園子目前應當是花事最盛的時候,而且你可以看看伊麗莎白女王的床。」

這個建議她很中意,我們就約定了日期。可是,到了那一天,原來晴暖的天氣忽然變了;陰沉沉的天,還落著小雨。我打電話問伊莎貝兒是不是還是在城裡吃午飯。

「我們將沒法坐在花園裡,而且那些畫會非常之暗,一點看不出什麼。」

「我在花園裡坐得多啦,而且對名畫看得膩味透了。我們反正去吧。」

「好的。」

我去接她,兩個人坐了汽車下去。我知道有一家小旅館,飯菜還過得去,所以就一直開到那邊。伊莎貝兒在路上和平日一樣興緻勃勃地談她參加的宴會和碰見的人。她玩得很開心,可是,她對自己結識的那些形形色色人物的評論,使我感到她很精明,而且有些荒唐可笑的事情一眼就看出來。由於天氣不好,遊客絕跡,所以餐廳等於被我們兩個獨佔。這家旅館以家常的英國萊最拿手,所以我們點了一塊好羊腿,外加綠豌豆和新馬鈴薯,加上大盆烤的蘋果排澆上德文郡奶油[注];再來一大杯淡啤酒,一頓午餐的確吃得很好。吃完以後,我建議上那邊空咖啡室去,因為軟圈椅可以坐得舒適點。咖啡室里很冷,但是壁爐里煤和木柴都已放好,所以我擦一根火柴生了火。火焰使寒傖的房間親切得多了。

「行了,」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跟我談什麼事。」

「和上次一樣,」她吃吃笑了起來。「拉里。」

「我猜是如此。」

「你知道我們已經解約了。」

「艾略特告訴了我。」

「媽媽放心了,艾略特很開心。」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始把她和拉里的那次談話告訴我,這我已經盡量忠實地向讀者交代過了。讀者也許會詫異,她為什麼要跟我這樣的人交淺而言深。我和她見面敢說頂多只有十次,而且除掉藥房那一次外,從來就沒有單獨在一起過。這事並不奇怪。單拿一點來說,正如任何作家都會告訴你一樣,有些人跟別人不會講的事情,的確會告訴一個作家。我不懂得這是什麼緣故,要麼是因為讀了他們一兩本書以後,他們對這個作家特別感覺親切;還可能他們使自己戲劇化了,把自己看作是小說中的人物,因此願意象他杜撰的那些人物一樣向他推心置腹。還有,我覺得伊莎貝兒認為我喜歡拉里和她,他們的年輕使我很動心,並且對他們的不幸處境感到同情。她不能指望艾略特好心聽她的訴說,因為拉里有過一個年輕人少有的進入社交界的好機會,但是他糟蹋掉了;對於這樣一個年輕人,艾略特是不願意動腦筋的。她母親也幫助不了她。布太太有她自己的崇高原則和世故。她的世故使她認定,你假如要在這個世界上混得好,你就得接受這個世界的一套,而且不去做別人明白指出的那種不牢靠的事情。她的崇高原則使她相信一個人的責任就是在一個企業里找一項工作做,靠自己的努力找機會賺上一筆錢,按照符合自己地位的生活標準養家活口,使兒子們受到適當教育,俾能在長大成人之後清清白白地生活,並在死後使自己的妻子衣食無憂。

伊莎貝兒記性很好。那次時間很長的談話的許多重要關節,她全都緊記著。我一直等她講完,都不吭氣聽著,她只有一次打斷自己話頭問我一個問題。

「盧斯代爾是誰?」

「盧斯代爾?他是荷蘭的一個風景畫家。怎麼?」

她告訴我拉里曾經提到他。他說盧斯代爾至少對他提出的問題找到一個答案,她並且重述了她問拉里這是什麼人時,拉里給她的輕描淡寫的回答。

「你想他是什麼意思?」

我忽然靈機一動。

「你想他會不會是說的魯斯布魯克?」

「也許是。他是什麼人?」

「是一個生活在十四世紀的佛蘭芒神秘主義者。」

「噢,」她帶著失望說。

伊莎貝兒一點不懂得這裡的道理,但是,我卻懂得一點。這是我第一次對拉里心裡盤算的問題發現一點跡象,所以,當伊莎貝兒繼續談她的經過時,我雖則仍舊凝神在聽,可是,一半心思卻忙著研究拉里提到這個人可能意味著什麼。我不想小題大做,因為可能他提起這位狂熱的導師的名字只是作為爭辯的理由;也可能有它的用意,但是,沒有被伊莎貝兒聽出來。當他回答伊莎貝兒的問題,說魯斯布魯克是他在中學時一個不認識的同學,他顯然是不想伊莎貝兒追問下去。

「你說這一切算什麼?」她講完之後問我。

我等了一會才回答。

「你可記得他曾經說過要晃膀子?如果他這話是當真,他指的晃膀子可能要花費很大的氣力。」

「我肯定他這話是真的。可是,你難道看不出,如果他把這麼多氣力放在什麼有出息的工作上,他就可以有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樣古怪。那些犯罪的人苦心經營的結果只是把自己送進監獄,可是,才從監獄裡放出來,他們立刻又重新做起,結果又進了監獄。如果他們把這麼多的勤奮、機巧、智謀和刻苦放在正經事業上,他們準會生活得很富裕,而且佔據重要的職位。但是,他們的生性就是這樣。他們就喜歡犯罪。」

「可憐的拉里,」她吃吃笑起來。「你難道打算說他學希臘文是準備搶一家銀行嗎?」

我也笑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打算告訴你的是,有些人對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樣強烈的慾望,連自己也剎不住車,他們非做不可。為了滿足內心的渴望,他們什麼都可以犧牲。」

「連愛他們的人都可以犧牲?」

「是啊。」

「這除了明顯的自私外,還能是什麼?」

「我也不懂,」我微笑說。

「拉里學習死語言能有什麼用處?」

「有些人對知識有種無所為而為的慾望。這不是什麼下流的慾望。」

「如果你不預備派知識的用場,知識又有什麼好處。」

「也許他就是如此。也許單單有了知識就是滿足,正如藝術家能創造一件藝術品就認為滿足一樣。也可能知識是為了進一步追求什麼的準備。」

「他如果要的是知識,他為什麼複員之後不去進大學?納爾遜醫生和媽就是這樣勸他的。」

「我在芝加哥時跟他談過。學位對他沒有用處。我覺察到他對自己要什麼有他的具體想法,而且覺得在大學裡得不到。你知道,在治學上有合群的狼,也有單身的狼。我認為拉里是那種除了走自己道路沒有別的路好走的人。」

「我記得有次問他想不想寫書。他大笑,說他沒有東西可寫。」

「這是我聽到的不肯寫作的最站不住的理由,」我微笑說。

伊莎貝兒做了個不耐煩的姿勢。她連最溫和的調侃都沒有心腸聽了。

「我弄不懂的是為什麼他要變成這個樣子。大戰以前,他和別人並沒有兩樣。

說來你不相信,可是,他網球打得很好,而且高爾夫也打得很不錯。他經常做我們其餘的人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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