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五、六

艾略特認為,早飯只能跟陌不相識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時才這樣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貝兒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裡吃早飯;布太太有點不大願意,伊莎貝兒則絲毫不覺得什麼。可是,伊莎貝兒醒來後,有時候告訴安托瓦內特——就是艾略特給她們雇的那個高貴女佣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親房間里,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親談天。她現在整天沒得空,這是她一天中間唯一能夠和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時刻。就是在這樣一個早晨,母女到達巴黎將近一個月的光景,伊莎貝兒告訴母親頭一天晚上怎樣玩的,講她和拉里大部分時間都帶著一群朋友逛那些夜總會;講完之後,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個自從來到巴黎之後心裡一直想要問的問題。

「他幾時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沒有談到過。」

「你沒有問他嗎?」

「沒有。」

「你是不是有點怕問?」

「不是,當然不是。」

布太太倚在軟榻的靠背上,穿著艾略特堅持要給她買的時髦晨服,修著指甲。

「你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成天談些什麼?」

「我們並不成天在談。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較沉默。我們談話時,大都是我在講話。」

「他平時幹些什麼?」

「我也弄不清楚;只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過得很好。」

「還有他住在哪裡?」

「這個,我也不知道。」

「他好象很諱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貝兒點起一支香煙,當她從鼻孔里呼出一縷煙時,靜靜地望著她母親。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媽?」

「你舅舅認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個女人同居。」

伊莎貝兒撲哧笑了起來。

「你相信嗎,媽?」

「不,老實說我不相信。」布太太望著自己的指甲在轉念頭。「你可曾跟他談過芝加哥呢?」

「談過,談得很多。」

「他可曾有過什麼表示打算回去呢?」

「說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經離開芝加哥兩年了。」

「我知道。」

「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認為怎樣做對,就怎樣做。可是,盡在拖並不能解決問題。」她盯著女兒望,但是,伊莎貝兒避開母親的眼光。布太太疼愛地向她微笑。「你還是去洗澡吧,否則,午飯要遲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飯。在拉丁區一個什麼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時後,拉里來接她。他們雇了一輛汽車上聖米歇爾橋,漫步走上行人擁擠的聖米歇爾大街,找到一家外表象樣的咖啡館。他們在走廊上坐下,叫了兩杯迪博內[注]。後來又叫了一輛汽車去一家飯館,伊莎貝兒胃口極好,拉里給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歡看那些和他們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為這地方很擠;看見他們顯然對食物感到那樣強烈的興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開心的是和拉里單獨找一張小檯子坐著。她愛看自己興孜孜地啦呱著時他眼睛裡的喜悅神情。這樣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腦子的角落裡卻隱隱約約有種不安,因為雖則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覺得與其說是由於有她,還不如說是由於喜歡這種環境。她母親早上說的話有點打動了她,現在雖則毫不用心地聊著天,卻留心看著他的每一個表情。他和離開芝加哥時並不完全一樣,但是,說不出哪兒變了。他的樣子和她記得的他同樣年輕,同樣坦率,只是神情變了;並不是說變得更加嚴肅了;他的臉色靜下來時一直是嚴肅的,而且有一種安靜的神情,是她以前沒有見到過的;就好象解決了自己的什麼問題,因而從來沒有感到象現在這樣心安理得過。

兩人吃完午飯之後,他建議上盧森堡博物館逛一轉。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畫。」

「好吧,那就去花園裡坐坐。」

「不,這個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裡。」

「沒什麼可看的,我住在旅館裡一個很蹩腳的小房間。」

「艾略特舅舅說你住一所公寓,跟一個畫家的模特兒發生了不正常的關係。」

」那麼,你就親自去看看。」他大笑說,「從這裡去只有幾步路。我們可以走過去。」

他帶著她穿過一些狹隘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儘管從街兩邊的高房子中間可以望見一抹青天,但仍舊很寒傖相,走了一會兒之後,就在一家門面很不象樣的小旅館門口站住。

「我們到了。」

伊莎貝兒隨著他走進一間狹窄的廳堂,廳堂的一邊有一張書桌,書桌後面坐了一個人,沒穿上衣,只穿一件細黑黃條子相間的背心,圍一條很髒的圍裙,在看報紙。拉里向他要鑰匙,那人從身後格子架里把鑰匙交給他,同時好奇地瞥了伊莎貝兒一眼,又轉為會意的假笑。顯然他認為伊莎貝兒去拉里的房間不是干規矩事情的。

他們爬上兩串樓梯,樓梯上鋪的破舊的紅地毯,拉里打開自己的房門,伊莎貝兒走進一間有兩扇窗戶的小房間。窗子望出去是街對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層是一家文具店。房內放一張單人床,床旁邊一隻床頭櫃,一口大衣櫃鑲著一面大鏡子,一張裝了墊子但是椅背筆直的圈椅,兩扇窗子之間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機,一些紙張和好幾本書。壁爐板上堆放了些紙面裝訂的書。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張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這兒嗎?」伊莎貝兒問。

他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這兒,我自從到巴黎來,一直就住在這兒。」

「可是為什麼呢?」

「方便,這兒靠近國家圖書館和巴黎大學。」他指指她沒有注意到的一扇門,「這裡有個浴間,我可以在這兒吃早飯,晚飯一般就在我們吃午飯的那一家吃。」

「這太骯髒了。」

「不,我覺得不錯,我只要這樣子。」

「可是,這兒住的是些什麼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閣樓住了幾個學生。兩三個在政府機關里做事的老單身漢和一個奧台翁劇院的退休女演員;唯一的另外一個有浴室的房間,住著一個包身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四來看她;恐怕還有些暫住的客人。這地方很安靜,很規矩。」

伊莎貝兒弄得相當尷尬,而且由於知道拉里已經看出來並且在笑她,有點存心找岔兒。

「桌子上那本大書是什麼?」她問。

「哪個?噢,那是我的希臘字典。」

「你的什麼?」她叫。

「沒有關係,不會咬你的。」

「你在學希臘文嗎?」

「對。」

「為什麼?」

「我想到要學一點。」

他望著她時,眼睛裡帶著微笑,她也對他回笑。

「你可覺得不妨告訴告訴我,你到了巴黎之後,這兩年,做了些什麼事情?」

「我看了很多書。一天總要看上八小時到十小時。我去巴黎大學聽過課。我認為,我已經把法國文學裡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樣沒有困難。當然,希臘文要難些。可是我有一個很好的教師。在你來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經常有三個晚上去他那裡補習。」

「這樣會有什麼結果呢?」

「獲得知識。地微笑說。

「這好象不大實際。」

「也許不太實際,另一方面,也許很實際。總之非常之有趣。你決計想像不到讀《奧德修紀》的原文時多麼令人興奮。使你感到彷彿你只要踞起腳伸出手來,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象興奮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間內來回走著。

「前一兩個月我看了斯賓諾莎[注]。我不敢說我已經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奮。就象乘一架飛機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圍萬籟俱寂,而且空氣非常清新,象佳釀一樣沁人心脾:自己感覺到象個百萬富翁。」

「你幾時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就沒有想過。」

「你說過,如果你兩年之後,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你就放棄不幹嗎?」

「我現在不能回去。我剛要人門:看見廣大的精神領域在我面前展開,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裡旅行。」

「你希望在那邊找到什麼呢?」

「我那些問題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簡直有點頑皮。如果不是因為她和他這樣熟悉,她說不定認為他在開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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