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如何閱讀想像文學

到目前為止,本書已經討論的只是大部分人閱讀的一半而已。不過,這恐怕也是廣義的估算。或許一般人真正花時間閱讀的只是報紙與雜誌,以及與個人工作有關的讀物。就以書籍來說,我們讀的小說也多於非小說。而在非小說的領域中,像報章雜誌,與當代重大新聞有關的議題最受歡迎。

我們在前面所設定的規則並不是在欺騙你。在討論細節之前,我們說明過,我們必須將範圍限制在嚴肅的非小說類中。如果同時解說想像文學與論說性作品,會造成困擾。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再忽略這一類型的作品了。

在開始之前,我們要先談一個有點奇怪的矛盾說法。閱讀想像文學的問題比閱讀論說性作品的問題更為困難。然而,比起閱讀科學、哲學、政治、經濟與歷史,一般人卻似乎更廣泛地擁有閱讀文學的技巧。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當然,也許很多人只是欺騙自己有閱讀小說的能力。從我們的教學經驗中,當我們問到一個人為什麼喜歡小說時,他總是表現出瞳目結舌的樣子。很明顯,他們樂在其中,但是他們說不出來樂在哪裡,或是哪一部分的內容讓他們覺得愉悅。這可能說明了,人們可能是好的小說讀者,卻不是好的評論者。我們懷疑這只是部分的真相。評論式的閱讀依賴一個人對一本書的全盤了解。這些說不出他們喜歡小說的理由的人,可能只是閱讀了表象,而沒有深入內里。無論如何,這個矛盾的概念還不只於此。想像文學的主要目的是娛樂,而非教育。以娛樂為主的讀物比教育為主的讀物容易討好,但要知道為什麼能討好則比較困難。要分析美麗,比美麗本身困難多了。

要將這個重點說清楚,需要對美學作更進一步的分析。我們沒法在這裡這麼做。但是,我們能給你一些如何閱讀想像文學的建議。一開始,我們會從否定的說法談起,而不建立一些規則。其次,我們要用類推的方法,簡短地將閱讀非小說的規則轉化為閱讀小說的規則。最後,在下一章,我們會談到閱讀特殊形態的想像文學時所發生的問題,像是小說、戲劇與抒情詩。

※ 讀想像文學的「不要」

為了要用否定的形態來作說明,一開始就有必要掌握論說性作品與文學作品的差異。這些區別會解釋為什麼我們閱讀小說不能像閱讀哲學作品一樣,或是像證明數學理論那樣閱讀詩。

最明顯的差別,前面已經提過,與兩種文體的目標有關。論說性作品要傳達的是知識—在讀者經驗中曾經有過或沒有過的知識。想像文學是在闡述一個經驗本身—那是讀者只能借著閱讀才能擁有或分享的經驗—如果成功了,就帶給讀者一種享受。因為企圖不同,這兩種不同的作品對心智便有不同的訴求。

我們都是經由感官與想像來體驗事情。我們都是運用判斷與推論,也就是理智,才能理解事情。這並不是說我們在思考時用不上想像力,或我們的感官經驗完全獨立於理性的洞察與反應之外。關鍵在強調哪一方面的問題而已。小說主要是運用想像力。這也是為什麼稱之為想像文學的原因,這與理性的科學或哲學相反。

有關想像文學的事實,帶引出我們要建議的否定的指令:不要抗拒想像文學帶給你的影響力。

我們討論過很多主動的閱讀方法。這適用於任何一本書。但在論說性作品與想像文學中,適用的方法卻不大相同。閱讀論說性作品,讀者應該像個捕食的小鳥,經常保持警覺,隨時準備伸出利爪。在閱讀詩與小說時,相同的活動卻有不同的表現方法。如果容許的話,我們可以說那是有點被動的活動,或者,更恰當的說法應該是,那是帶著活力的熱情。在閱讀一個故事時,我們一定要用那樣的方式來表現,讓故事在我們身上活動。我們要讓故事貫穿我們,做任何它想要做的事。我們一定得打開心靈,接納它。

我們應該感激論說性的作品—哲學、科學、數學—這些學科塑造出我們活著的真實世界。但我們也不能活在一個完全是這些東西的世界裡,偶爾我們也要擺脫一下這些東西。我們並不是說想像文學永遠或基本上是逃避現實的。如果從一般的觀點來看,逃避的概念是很可鄙的。但事實上就算我們真的要逃避現實,應該也是逃避到一個更深沉、或更偉大的真實里。這是我們內在的真實世界,我們獨特的世界觀。發現這個真相讓我們快樂。這個經驗會深深滿足我們平時未曾接觸的部分自我。總之,閱讀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的規則應該以達成某種深沉的經驗為目標。這些規則應該儘可能去除我們體驗這種深刻感受的阻礙。

論說性作品與想像文學的基本不同,又造成另一個差異。因為目標完全不同,這兩種作品的寫法必然不同。想像文學會盡量使用文字潛藏的多重字義,好讓這些字特有的多元性增加文章的豐富性與渲染力。作者會用隱喻的方式讓整本書整合起來,就像注重邏輯的作者會用文字將單一的意義說明清楚一樣。但丁的《神曲》使用的是一般的詩與小說,但每個人閱讀起來卻各有不同的體會。論說性作品的邏輯目標則是完全清晰,毫無言外之意的解說。在字裡行間不能有其他的含意。任何相關與可以陳述的事都得儘可能說個一清二楚才行。相反地,想像文學卻要依賴文字中的言外之意。多重含意的隱喻在字裡行間所傳達的訊息,有時比文字本身還要豐富。整首詩或故事所說的東西,不是語言或文字所能描述的。

從這個事實,我們得到另一個否定的指令:在想像文學中,不要去找共識、主旨或論述。那是邏輯的,不是詩的,二者完全不同。詩人馬克·范多倫(Mark Van Doren)曾經說:「在詩與戲劇中,敘述是讓人更模糊的一種媒介。」譬如,你根本就無法在一首抒情詩的任何文句中找到任何他想要「說明」的東西。然而整首詩來看,所有字裡行間的關聯與彼此的互動,卻又陳述了某種完全超越主旨的東西。(然而,想像文學包含的要素也類似共識、主旨、論述,我們待會再討論。)

當然,我們可以從想像文學中學習,從詩、故事,特別是戲劇中學習—但是與我們從哲學或科學的書中學習的方法不同。我們都懂得從經驗中學習—我們每天生活中的經驗。所以,我們也可以從小說在我們想像中所創造出來的經驗中學習。在這樣的狀況下,詩與故事能帶給我們愉悅,同時也能教育我們。但這與科學及哲學教導我們的方式不同。論說性的作品不會提供我們新奇的經驗。他們所指導的經驗是我們已經有的或可以獲得的。這也是為什麼說論說性作品是教導我們基本的原理,而想像文學則藉由創造我們可以從中學習的經驗,教導我們衍生的意義。為了從這樣的書中學習,我們要從自己的經驗中思考。為了從哲學與科學的書中學習,我們首先必須了解他們的思想。

最後一個否定的指令:不要用適用於傳遞知識的,與真理一致的標準來批評小說。對一個好故事來說,所謂「真理」就是一種寫實,一種內在可能性,或與真實的神似。那一定要像個故事,但用不著像在做研究或實驗一樣來形容生活的事實或社會的真相。許多世紀前,亞里士多德強調:「詩與政治對正確的標準是不一致的。」或是說,與物理學或心理學也是不一致的。如果是解剖學、地理或歷史作品,被當作是專門的論述,卻出現技術上的錯誤,那就應該被批評。但將事實寫錯卻不會影響到一本小說,只要它能自圓其說,將整體表現得活靈活現便行了。我們閱讀歷史時,希望多少能看到事實。如果沒有看到史實,我們有權利抱怨。我們閱讀小說時,我們想要的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只要確實可能在小說家筆下所創造,再經過我們內心重新創造的世界中發生,就夠了。

我們讀了一本哲學的書,也了解了之後,我們會做什麼呢?我們會考驗這本書,與大家共通的經驗作對照—這是它的靈感起源,這也是它惟一存在的理由。我們會說:這是真的嗎?我們也有這樣的感覺嗎?我們是不是總是這樣想,卻從來沒有意識到?以前或許很模糊的事,現在是不是卻很明顯了?作者的理論或說明雖然可能很複雜,是不是卻比我們過去對這個觀念的混淆來得清楚,也簡單多了?

如果我們能很肯定地回答上述問題,我們與作者之間的溝通便算是建立起來了。當我們了解,也不反對作者的觀點時,我們一定要說:「這確實是我們共通的觀念。我們測驗過你的理論,發現是正確的。」

但是詩不一樣。我們無法依據自己的經驗來評斷《奧賽羅》(Othello),除非我們也是摩爾人,也和被懷疑不貞的威尼斯淑女結婚。而就算如此,也不是每一個摩爾人都是奧賽羅,每一個威尼斯淑女都是苔絲德蒙娜。而大部分這樣的夫妻婚姻都可能很幸福,不會碰到陰險的伊亞格。事實上,這麼不幸的人,萬中不見一。奧賽羅與這齣戲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

※ 閱讀想像文學的一般規則

為了讓上面所談的「不要」的指令更有幫助,一定還需要一些建設性的建議。這些建議可以由閱讀論說性作品的規則中衍生出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