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尼故事(13)

我問他能否讓我複印其他筆記本,也保證資料安全無虞。他取出另一份破破爛爛的資料,裡頭寫滿巴厘梵語和複雜的圖表。

"又一個病人!"他說。

"讓我醫治它吧!"我回答。

又一次大成功。直到周末前,我已複印了好幾份老手稿。每一天,賴爺都叫他的老婆過來,興高采烈讓她看新的影印本。她的臉部表情並無任何改變,但她認真細看物證。

隔周禮拜一,當我來訪時,彌歐姆給我一杯果凍盒盛裝的熱咖啡。我看她端著擱在瓷碟上的咖啡走過中庭,從廚房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賴爺的陽台。我以為咖啡是為賴爺而準備的,結果不是--他已經有杯咖啡。這杯是給我的。她為我準備。我想謝謝她,但她似乎對我的謝意感到惱火,有點想要揮我走,就像在她準備午飯時,揮趕老是站在戶外餐桌上的公雞一般。然而隔天,她端給我一杯旁邊擺糖罐的咖啡。再隔一天則是一杯咖啡、一罐糖和一顆水煮冷洋薯。那個禮拜的每一天,她都加上一項新品。我開始覺得像小時候搭車子時玩的背字母遊戲:"我要去祖母家,帶了蘋果……我要去祖母家,帶了蘋果和氣球……我要去祖母家,帶了蘋果、氣球、果凍盒咖啡、糖罐和冷洋薯……"

而後,昨天我站在中庭,向賴爺道別,彌歐姆拿掃帚拖著腳走過,打掃地面,假裝沒留意到在自己的王國內所發生的一切。我雙手反剪在背後站在那裡,她來到我背後,握住我的一隻手。她摸弄我的手,好似想解開號碼鎖,找到我的食指。而後用她那隻大而有力的拳頭繞住我的食指,緊緊捏著,持續好一段時間。我感覺到她的愛透過有力的手掌流入我的手臂,一路通往我的肺腑。而後她鬆開我的手,一拐一拐走開,一言不發,繼續掃地,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則靜靜站在那兒,在兩條河裡同時溺水。

我有位新朋友,名叫"Yudhi",念作"尤弟"。他是印尼人,原籍爪哇。我之所以認識他,是因為他是租房子給我的人;他為英國女屋主工作,在她去倫敦度夏時照看她的房子。尤弟二十七歲,身材健壯,講話像南加州衝浪者。他時時刻刻叫我"老兄"和"好傢夥"。他的微笑足以阻止犯罪,而他年紀雖輕,卻有段複雜的人生故事。

他生在爪哇;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貓王迷,做空調冷凍的小生意。這家人信奉基督教--在此地是異數,尤弟述說自己因為"吃豬肉"和"愛耶穌"等缺點而被鄰近的穆斯林孩子取笑。這些嘲弄並未惹惱尤弟;尤弟不是天性容易惱火的人。然而他的母親不喜歡他和穆斯林孩子們鬼混,多半因為他們老是打赤腳,而尤弟也喜歡打赤腳,但她認為不衛生,於是讓兒子作選擇--穿鞋去外頭玩,或打赤腳待在家裡。尤弟不喜歡穿鞋,於是他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有大半時間待在自己的卧室里,於是學會彈吉他,打著赤腳。

我未曾遇見過比這個傢伙更有樂感的人。吉他彈得優美,雖不曾拜師學藝,對音韻卻瞭若指掌,猶如一起長大的姐妹。他創作的音樂合併東方與西方,結合傳統印尼搖籃曲以及雷鬼經驗與早期史提夫?汪達(StevieWonder)的放克(Funk),難以解說他的風格,但他應該成名。任何人聽過尤弟的音樂,都認為他該成名。

他一直想去美國住,在娛樂界工作。這是全球共通的夢想。因此當尤弟還是爪哇少年時,他說服自己去嘉年華游輪(ivalCruiseLines)上幹活(當時的他幾乎不識英語),於是讓自己從爪哇的狹窄環境中解脫出來,走入廣大蔚藍的世界。尤弟所取得的游輪工作,是那種勤奮移民所從事的瘋狂工作--住下層甲板,天天工作十二小時、每個月休假一天,他做清理工作。他的工作同伴是菲律賓人與印尼人。印尼人和菲律賓人在船上分開吃睡,從不混在一起(穆斯林人相對於天主教徒,可想而知),但尤弟一如往常,與每個人交朋友,成為兩個亞洲勞工集團之間的某種特使。他在這些女侍、守衛、洗碗工身上看見的相似處多於相異處,他們每天日夜不停地工作,為了每個月寄一百多塊錢給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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