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尼故事(12)

在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確知自己在賴爺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問他是否確定要我待在身邊,他始終堅持要我來和他共度時光。佔用他這麼多時間,令我感到內疚,可是到了傍晚我離開之時,他似乎總是悵然若失。我並未真的教他英語。他在幾十年前學的英語,老早深印在腦子裡,沒有太多空間更正或增加新字彙。我能做的只是在剛來的時候教他把"高興認識你"更正為"高興見到你"。

今晚,最後一名病患離去時,賴爺已經筋疲力竭,辛勞的服務使他看起來很蒼老,我問他是否我該走了,讓他有點私人空間,他答說:"對你,我永遠有時間。"而後他請我告訴他一些有關印度、美國、義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賴爺的英語教師,也不是他的神學學生,而是這位老藥師最簡單純粹的喜樂--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讓他講話的人,因為他喜歡聽世界的事,儘管他沒有很多機會去看這個世界。

在陽台的時光,賴爺問過我許多問題,墨西哥買車多少錢,艾滋病的病因,等等。(我盡己所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儘管我相信能更具體回答這些問題的專家所在多有)。賴爺一輩子不曾離開巴厘島。事實上,他很少離開自己的陽台。他曾去巴厘島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貢山(MountAgung)朝聖,但他說那兒的能量十分強大,使他幾乎無法禪坐,唯恐自己被神聖之火吞沒。他去各寺廟參加各大重要慶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鄰右舍家中主持婚禮或成年禮,但多數時間都能在他家陽台找到他;他盤腿坐在竹席上,四周環繞著曾祖父的棕櫚葉葯籍,照料人們,攆走惡魔,偶爾享受一杯加糖咖啡。

"我昨晚夢見你,"他今天告訴我,"夢見你騎單車上任何地方去。"

他停頓了下來,於是我提出一處文法更正。"你是說,你夢見我騎單車去"每個地方"?"

"對!昨晚我夢見你騎單車去每個地方和任何地方。你在我夢中很快樂!你騎車走遍全世界!我跟隨在你身後!"

或許他希望自己辦得到……

"也許你哪天來美國找我,賴爺。"我說。

"不行,小莉,"他搖頭,愉快地聽從自己的天命,"我的牙齒已經不夠搭飛機旅行了。"

至於賴爺的老婆,我花了些時候才與她成為同盟。他叫她彌歐姆(Nyomo),是個胖女人,四肢健壯,微跛,牙齒因嚼食檳榔而染成紅色。罹患關節炎使她的腳趾痛苦地彎曲。她的眼神強悍。第一眼看見她教讓我害怕。她給人那種在義大利寡婦和上教堂的黑人母親身上所看得見的兇狠老婦的感覺。她看起來像會為了最輕微的罪行鞭打你的屁股。她一開始對我抱持懷疑的態度--"這隻紅鶴幹嘛天天在我家閑晃?"她從滿是煤煙的陰暗廚房瞪著外頭的我,對我的存在不以為然。我朝她微笑,而她只是繼續瞪著眼,決定是否該拿掃帚趕我出去。

但事情發生變化,那是在複印事件過後。

賴爺擁有一堆堆老舊的橫線筆記本與賬簿,裡頭以小小的古巴厘梵語寫滿治療秘密。他遠在祖父過世之後的20世紀40、50年代,就將一些療方摘錄抄寫到這些筆記本上,把所有的醫藥資訊記錄下來。這東西的價值難以估量。一冊冊資料記載了罕見的樹木、葉子、植物及其醫療特性。他有六十頁的圖表在說明手相,還有寫滿占星資料、咒語、符咒與療法的筆記本。問題是,數十年來的發霉和老鼠嚙咬,使這些筆記本幾乎殘破不堪。枯黃、龜裂、發霉,彷若一堆堆逐漸瓦解的秋葉。他每翻一頁,紙張便剝裂開來。

"賴爺,"上禮拜我拿起他的一本破爛筆記本告訴他,"我雖然不像你是位醫生,但我想這些本子快死了。"

他笑了出來,"你覺得它們快死了?"

"先生,"我嚴肅地說,"這是我的專業意見--這本子若不趕緊找人幫忙,用不著六個月就會翹辮子。"

接著我問他能否讓我把筆記本帶到鎮上複印,免得它翹辮子。我必須說明複印是怎麼回事,答應二十四小時後還給他,不讓本子受到任何傷害。我激昂地保證我會小心翼翼處理他祖父的智慧,最後,他同意讓我把本子從陽台帶走。我騎車前往有網路電腦和複印機的店家,謹慎恐懼地複印每一頁,而後將嶄新乾淨的複印頁面以塑膠文件夾裝訂起來。隔日中午前,我把本子的新舊版本帶回去給他。賴爺又驚又喜,因為他擁有這本筆記本已有五十個年頭。字面意思可能是"五十年",或只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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