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尼故事(9)

這兒的聲音世界亦很精采。夜晚時分有蟋蟀樂團,由青蛙提供低音。深夜時分,狗兒嚎叫自己多麼被誤解。黎明之前,公雞從數公里外宣告當公雞有多酷。("我們是公雞!"它們叫喊:"只有我們有資格當公雞!")每天清晨日出時分,有一場熱帶鳥類的歌唱競賽,總有十個不分勝負的冠軍對手。太陽升起時,這個地方就安靜下來,蝴蝶也上工去了。整個屋子爬滿長春藤;我覺得哪天屋子就會完全消失在草葉中,我也會隨之消失,自己也成為叢林花朵。這兒的租金比我在紐約市每個月花費的計程車費還少。

順道一提,"天堂"一詞來自波斯文,字面的意思是"有圍牆的花園"。

這麼說之後,我必須在此承認,我在當地圖書館只花了三個下午的研究時間,即意識到自己原先對巴厘島天堂的想法有些被誤導。打從兩年前頭一次來巴厘島,我便告訴每個人,這座小島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烏托邦,自始至終只有和平、和諧與平衡。一個完美的伊甸園,未曾有過暴力或流血歷史。我不清楚這了不起的想法從何而來,但我滿懷信心地予以支持。

"連警察也在頭上戴花。"我說道,彷彿這證明了什麼。

事實上,巴厘島原來和世界各地有人存在的其他地方並無不同,也有過血腥、暴力、鎮壓的歷史。爪哇諸王在16世紀首先移居此地,基本上建立了一個封建殖民地,採取嚴格的種姓制度--就像每一種驕傲的種姓制度--往往不屑於考量底層階級。早期的巴厘島經濟得力於有利可圖的奴隸販賣(不僅比歐洲參與國際奴隸交易提早數世紀,也比歐洲的人口販賣歷時更久)。島內內戰不斷,諸王競相攻擊彼此(加上集體凌虐與謀殺)。直到19世紀末期,巴厘島人在商人與水手口中還擁有"惡鬥者"之名。("amok"一字,如"runningamok"[充滿殺機],是巴厘用字,描述突然以自殺式血腥搏鬥來瘋狂抗敵的戰術;歐洲人十分恐懼此戰術。)三萬人組成的高紀律軍隊使巴厘島人分別在1848、1849、1850年擊敗荷蘭入侵者。巴厘諸王因意見不一致、背叛彼此以取得權力、與敵方緊密合作以獲得好生意,最終才在荷蘭統治下潰散瓦解。如今將巴厘島的歷史包裹在天堂之夢當中,多少是對真相的一種侮辱;過去千年來,這些人並非只是輕鬆地微笑唱歌。

然而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一群精英階級的西方旅人發現巴厘島,這些新來者不理會血腥歷史,他們認為此地果真是"諸神之島""人人皆是藝術家",人類過著完美的喜樂生活之地。此一夢想依然久留不去;造訪巴厘島的人(包括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依然予以贊同。"我氣上帝讓我生來不是巴厘島人。"德國攝影家克勞薩(GeeKrauser)在20世紀30年代探訪巴厘島後說道。一些頂級遊客為超凡之美與寧靜宜人的報導所誘惑,開始造訪這座島--史畢斯(WalterSpies)等藝術家;克華德(NoeiCoward)等作家;荷特(ClaireHolt)等舞蹈家;卓別林等演員;米德(儘管這兒有許多袒露的胸脯,她卻明智地點出巴厘島社會和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一樣古板:"整個文化沒有一點自由性慾")等學者。

20世紀40年代的世界大戰期間,好日子結束。日本人入侵印尼,居住在巴厘花園、僱用俊俏家僕的幸福外國人被迫逃離。戰後,印尼爭取獨立期間,巴厘島和群島各地一樣愈來愈分化,變得愈來愈暴力,到了20世紀50年代(據一份稱為《巴厘島:虛構的天堂》的研究報導),哪個西方人敢於造訪巴厘島,睡覺時枕頭下最好擱把槍。20世紀60年代,權力鬥爭讓全印尼變成國民軍與共產黨人之間的戰場。經過1965年企圖在雅加達發動政變過後,國民軍進駐巴厘島,手中帶著島上有共產黨嫌疑的一串名單。在一個禮拜內,在當地警察及村落官方的一步步協助下,國民軍在每個鎮上一路屠殺。當瘋狂殺戮結束時,十萬具屍體堵塞了巴厘島的秀美河川。

伊甸園美夢在20世紀60年代末期復甦,當時的印尼政府決定將巴厘島重新塑造為國際旅遊市場的"諸神之島",遂展開大規模市場行銷,成功推銷巴厘島。被誘回巴厘島的遊客是一群品格高尚的人(這兒畢竟不是羅德岱堡[FortLauderdale]),他們的注意力被引向巴厘島文化固有的藝術與宗教之美,沒有人注意到歷史的黑暗面。從此以後就一直如此,忽視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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