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尼故事(3)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

他不知道我是誰。

"來,來吧,"他說,我被請進他的小屋門廊,有竹席充當傢具,和兩年前一模一樣。我們倆坐下來。他毫不遲疑地執起我的手掌--猜想我和多數西方訪客一樣來看手相。他很快看了我的手相,我放心地發現正是他上回告訴我的簡縮版。(他或許不記得我的長相,但我的命運在他熟練的眼睛看來並未更改。)他的英語比我記憶中來得好,也好過馬里奧。賴爺說起話來像經典功夫片里聰明的中國老人,某種可稱為"蚱蜢式"的英語,因為你可以把親愛的"蚱蜢"插入任何句子當中,聽起來非常聰明。"啊--你的命很好,蚱蜢……"

我等待賴爺停止預言,而後打斷他,讓他知道兩年前我來過這裡看他。

他迷惑不解。"不是頭一次來巴厘島?"

"不是。"

他絞盡腦汁想。"你是加州來的姑娘?"

"不是,"我有些喪氣地說,"我是紐約來的姑娘。"

賴爺對我說(我不曉得這和任何事有哪門子關係):"我不再英俊,掉很多牙。或許哪天該去看牙醫,弄新牙齒。但我怕牙醫。"

他張開荒蕪的嘴巴,展現其損害。沒錯,他的嘴裡左側的牙齒缺了大半,右側全部碎裂,看來像是有害的黃色殘牙。他說自己摔了跤,因此牙齒全毀。

我跟他說得悉此事甚感難過,而後我又試了一次,放慢速度說。"我想你不記得我了,賴爺。兩年前我跟一位美國瑜伽老師來過這裡,她在巴厘島住過多年。"

他高興地微笑。"我認識芭洛絲(AnnBarros)!"

"沒錯。芭洛絲正是這位瑜伽老師的名字。我是小莉。我曾來請你幫忙,因為我想更接近神。你畫了張魔法圖給我。"

他和藹地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不記得了。"

這壞消息簡直逗趣。現在我在巴厘島該怎麼辦?我不確定和賴爺重聚的情況如何,但我的確希望我們能有某種喜極而泣的團圓。我雖然曾經擔心他可能過世,卻沒想過--假使他還活著--他一點也不記得我。儘管如今看來,想像我們的第一次邂逅對他就像對我而言那般令人難忘,是多麼愚蠢的事。或許我早該設想到真實狀況。

於是我描述他畫給我的那張圖,有四條腿("堅定地踩在地上")、無頭("不能透過腦袋看世界")、臉則位在心臟處("用心觀看世界")的形象。他客氣地聽我說,帶著適度的興趣,好似我們在談論他人的生命。

我不喜歡這麼做,因為不想讓他為難,但我必須說出來,於是攤開來講。我說:"你告訴我說我應該回巴厘島來。你告訴我在這兒要待三四個月。你說我能幫你學英語,你也會把你知道的事教給我。"我不喜歡自己有些絕望的語氣。我並未提及他曾邀我與他的家人同住。在考慮到眼前的情況下,這似乎太越界。

他客氣地聽我說,微笑搖頭,好像在說:"人們說的事可真逗趣"。

我幾乎放棄。但我遠道而來,必須做最後一絲努力。我說:"賴爺,我是寫書的作家。我是紐約來的作家。"

出於某種原因,這成功了。他的臉突然亮起喜悅,變得清澈、純粹而透明。他的心中燃起認出人來的光輝。"你!"他說,"你!我記得你!"他湊過來,雙手握著我的肩,開始快樂地搖動我,好似孩子搖著未打開的聖誕禮物,想猜猜裡頭是什麼。"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說。

"你,你,你!"

"我,我,我!"

現在我淚眼汪汪,卻極力不表現出來。我內心的解脫難以言喻,甚至連我自己也覺得訝異。就好似我出了車禍,車子掉下橋去,沉到河底,我從沉下的車子里打開窗戶游出來而脫困,而後踢著蛙式,竭力一路通過寒冷綠色的河水游向天光,我幾乎用光氧氣,動脈爆出脖子,臉頰鼓漲著最後一口氣,而後--猛吸口氣--我穿越水面,吸入大口大口空氣。我活下來了。吸口氣脫困而出--這正是我聽印尼藥師說"你回來了!"時的感覺。我正是如此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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