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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殺在希臘人中間並不多見,除了克萊奧梅尼之外,我現在想不起還 有哪一個非常著名的希臘愛國者或英雄親手殺死自己。阿里斯托梅尼之死和埃阿 斯之死一樣,發生在真實歷史時期以前很久。眾所周知的地米斯托克利之死的故 事雖然發生在真實歷史時期,但是這個故事帶上了種種富有浪漫情調的特徵。在 其生平普盧塔克已作記述的所有那些希臘英雄中,克萊奧梅尼似乎是唯一用自殺 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的人。塞拉門尼斯、蘇格拉底和福基翁,他們當然不乏勇氣去 使自己遭受監禁之苦並心平氣和地服從自己的同胞們不公正地宣判的死刑。勇敢 的歐邁尼斯聽任自己被叛變的士兵交給敵人安提柯,並挨餓致死而沒有任何暴力 反抗的企圖。被梅塞尼亞斯監禁起來的這個勇敢的哲學家,被丟入地牢,並且據 說是被秘密毒死的。確實,有幾個哲學家據說是用自殺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的,但 是有關他們生平的記述十分拙劣,因而涉及他們的大部分傳說很難相信。對於斯 多葛學派的學者芝諾之死有三種不同的記述。一種記述是:在身體非常健康地活 了 98 歲之後,他在走出自己講學的書院時忽然跌倒在地,雖然他除了一個手指 骨折或脫臼之外沒有受到任何別的傷害,他還是用手捶擊地面,並用歐里庇特斯 筆下的尼俄柏的口氣說道:「我來了,為什麼你還叫我?」然後立刻回家,上吊 身死。在年事已高時,一個人會認為他只具備一丁點兒繼續生活下去的耐心。另 一種記述是:也是在 98 歲的高齡,由於同樣一種偶然事件,他絕食而死。第三 種記述是:他在 72 歲的那一年壽終。這是記述的三種死活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種, 也被一個同時代的權威證實,此人在當時必定有一切機會去很好地了解真情,他 叫珀修斯,原來是一個奴隸,後來成為芝諾的朋友和門徒。第一種記述是泰爾的 阿波羅尼奧斯作出的,他大約在奧古斯都、凱撒統治時期、在芝諾死後的二、三 百年期間享有盛名。我不知道誰是第三種記述的作者。阿波羅尼奧斯本人是斯多 葛學派的一個學者,他可能認為,這會給大談自願結束生命,即用自己的手自殺 的派別的創立者帶來榮譽。文人們,雖然在他們死後人們常常比他們同時代的那 些顯赫的王侯或政治家更多地談到他們,但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卻通常很不 引人注目,無足輕重,因此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們很少記述他們的奇異的經歷。為 了滿足公眾們的好奇心,也因為沒有權威性的文獻可以證實或推翻有關他們的敘 述,後來的一些歷史學家們,似乎常常按照他們自己的想像來塑造這些文人,而 且幾乎總是大量地夾帶著一些奇蹟。就芝諾的情況來說,這些奇蹟雖然沒有得到 權威人物的證實,但是,似乎壓倒了得到最好證實的那些可能發生的情況。第歐 根尼 拉爾修顯然認為阿波羅尼奧斯的記述更好。盧西安和拉克坦提烏斯似乎既 相信老死的記述也相信自殺的記述。

自殺的風氣顯然在驕傲的羅馬人中間比在活躍的、機靈的、應變力強的希臘 人中間更為盛行。即使在羅馬人中間,這種風氣似乎在早期以及在那個被稱為這 個共和國講究德行的時代也未形成。通常所說的雷古盧斯之死的故事雖然可能是 一種傳說,但也決不會是虛構的,人們推測,某種恥辱會落到那個耐心地忍受著 據說是迦太基給他的那種折磨的英雄的身上。我認為,在共和國的後期,這種恥 辱會伴隨著這種屈從。在共和國衰落之前的各種內戰中,所有敵對政黨中的許多 傑出人物,寧願親手了結自己,而不願落入自己的敵人之手。為西塞羅所頌揚而 為凱撒所指責的加圖之死,或許成為舉世矚目的這兩個最偉大的倡導者之間一個 非常重大的爭論問題,它為自殺這種死法打上了某種光輝的印記。這種死法其後 似乎延續了好幾個時代。西塞羅的雄辯勝過凱撒。讚美之聲完全蓋住了責備之聲, 其後好幾個時代的自由愛好者把加圖看成是最可尊敬的共和黨殉難者。里茨紅衣 主教評論說:一個政黨的領袖可以做他樂意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他保持自己朋友 們的信任,就決不會做錯事。加圖的顯赫地位使他在若干場合有機會體驗這條格 言的真實性。加圖,除了具有其它一些美德之外,似乎是一個貪杯的人。他的敵 人指責他是酒鬼。但是,塞內加說:無論誰反對加圖的這個缺點,他將會發現: 縱酒過度比起加圖會沉緬於其中的任何其它邪惡來,更容易被證明是一種美德。

在君主的屬下,這種死法似乎在很長一段時期非常流行。在普林尼的書信中, 我們見到這樣一段記載:一些人選擇這種死法,是出於虛榮和虛飾,而不是出於 即使在一個冷靜和明智的斯多葛派學者看來也是合宜或必然能成立的某種動機。

即使是很少步這種風氣之後塵的女士們,似乎也經常在完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選 擇這種死法。例如,孟加拉的女士們在某些場合伴隨她們的丈夫進入墳墓。這種 風氣的盛行必定造成許多在其它情況下不會發生的死亡。然而,人類最大的虛榮 心和傲慢所能引起的一切毀壞,或許都沒有這樣大。

自殺的原則,即在某些場合可能開導我們,把這種激烈行為看成是一種稱許 和贊同對象的原則,似乎完全是哲學上的某種巧妙發揮。處於健全和完好狀態的 天性似乎從來不驅使我們自殺。確實,有某種消沉(人類天性在其它各種災難中 不幸容易發生的一種病態)似乎會帶來人們所說的那種對於自我毀滅的不可抗拒 的愛好。在常常從外表看來是非常幸運的情況下,而且有時儘管當事人甚至還具 有極為嚴肅並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宗教感情,這種病態,眾所熟知,仍把它那不幸 的受害者趕到這種致命的絕境。用這種悲慘的方法結束生命的那個不幸的人不是 責備的合宜對象,而是同情的合宜對象。試因在他們不應得到人間的一切懲罰時 懲罰他們同不義一樣荒謬。懲罰只能落在他們倖存在人間的朋友們和親戚們身 上,這些朋友和親戚總是完全無罪的,而且,對他們來說,他們的親友這樣不光 彩地死去必然只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災難。處在健全和完好狀態中的天性,促使我 們在一切場合迴避這種不幸,在許多場合保護自己對抗這種不幸,雖然自己在這 種保護中會遭到危險,甚或一定會喪生。但是,當我們既無能力保護自己免遭不 幸,也沒有在這種保護中喪生時,沒有哪種天性中的原則,沒有哪種對想像中的 那個公正的旁觀者的贊同的關注、對我們心中的那個審判員的判斷的關注,似乎 會號召我們用毀滅自己的方法去逃避這種不幸。只不過是我們自己脆弱的意識, 我們無法以適當的勇氣和堅定去忍受這種災難的意識,促使我們去下這種自殺的 決心。我不記得讀到過或聽說過,一個美洲野蠻人,在被某個敵對部落抓住並准 備關押起來時就自殺身死,以免其後在折磨中,在敵人的侮辱和嘲笑中死去。他 勇敢地忍受折磨,並且以十倍的輕視和嘲笑來回擊敵人給予他的那些侮辱。他把 這些引以為榮。

然而,對於生和死的輕視,同時,對於天命的極端順從;對於眼前的人類生 活中所能出現的每一件事表示十分滿足,可以看成是斯多葛學派的整個道德學說 體系賴以建立的兩個基本學說。那個放蕩不羈和精神飽滿,但常常是待人苛刻的 愛比克泰德,可以看成是上述前一個學說的真正創導者;而那個溫和的、富有人 性的、仁慈的安東尼努斯,是後一個學說的真正倡導者。

厄帕法雷狄托斯的這個解放了的奴隸,在年輕時曾遭受某個殘暴的主人的侮 辱,在年老時,因為圖密善的猜疑和反覆無常而被逐出羅馬和雅典,被迫住在尼 科波利斯,並且無論何時都可以被同一暴君送去傑爾島,或者處死,只是靠他抱 有對人生的最大的輕視心情,才能保持自己內心的平靜。他從來不過於興奮,相 應地,他的言辭也不過於激昂。他聲稱人生的一切快樂和痛苦都無關緊要和無所 謂。

性情善良的皇帝,世界上全部開化地區的權力至高無上的君主,當然沒有什 么特殊的理由去抱怨自己所得到的統治地位,他喜歡對事物的正常進程表示滿 意,甚至喜歡指出一般觀察者通常看不出的一些優美之處。他說:在老年和青年 這兩種處境中,存在某種合宜的甚至是迷人的美妙之處;前者的虛弱和衰老同後 者的風華正茂和精神飽滿一樣,都是適合於自然本性的。像青年是兒童的結局, 成年是青年的結局一樣,死亡對老年人來說也正是一種恰當的結局。他在另一場 合說:像我們平常說醫生吩咐這樣一個人去騎馬,或去洗冷水浴,或去赤腳走路 那樣,我們應當說,神這個宇宙偉大的主宰和醫生,吩咐這樣一個人生病,截去 一部分肢體、或者失去一個孩子。根據日常生活中醫生的處方,病人吞咽了一服 又一服苦澀的藥劑,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手術。然而,正是由於抱著可以康 復這個很渺茫的希望,病人樂意地忍受著一切。同樣,病人希望神這個偉大的醫 生的最苛刻的處方有助於自己的健康和自己最終的幸運和幸福。他可能充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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