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話落在紙上的時辰終於到了

童話落在紙上的時辰終於到了

一 施戰軍《愛感之書》

有那麼一種書,在滋味淡然的時日,展開在面前,直如啟開了百年陳釀,聞一聞便會有微醺之意。恍兮惚兮間萬事萬物彷彿示意著一份「神的昵近」。康·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就是這樣的書。

多年來,譯介者循著作者的意圖把它看作一本「創作經驗談」,可讀者卻總是划出這樣的邊界,將心弦牽扯出甜蜜的疼痛,印證著文學的美夢。痴迷於文學的重重魅影。這一切都來自《金薔薇》特有的不息光華。

關於《金薔薇》,最有意趣的評說是灕江出版社1997年版「白熊叢書」總序里的話,宋安群先生如是說:「《金薔薇》可以說是一部美文,題材很美,敘述得美,描寫得美,即使翻譯成中文,其文字之美也還能晰晰可感……這部作品寫成於1956年,用散文詩的語言、小說似的鋪敘,將文學勞動、接受美學、創作經驗、名家創作情況等等內容,細聲細氣的娓娓道來。作品內涵相當豐富多彩,卻沒有反射出一絲炫耀才學之故意。閱讀此書,使人竟有甜滋滋的快感。神妙如此,可見作者之功力。此書由於內容富於魅力,其文體之妙、語言之美,在有限的篇幅中容量如此之大,為文壇少見,因而成為極受讀者歡迎、常印不衰的散文作品。」

請注意那些修飾成分,比如「細聲細氣」、「甜滋滋」。這是本色、感性又十分恰切的享受表達,那麼小心翼翼,又由衷相投,簡直是知己間的絮語,與《金薔薇》的整體語感、語氣和語境十分諧和。因為《金薔薇》實際上就是一部關於文學與生命、語言與情感、人與生活的相互呵護、赤誠相待的書。人間煙火中自得的優雅,美不勝收;出類拔萃後的返璞歸真,絕非眼花繚亂。作為經典的《金薔薇》,永遠有一種溫度,這種溫度超出正常體溫那麼一點點,不至於發燒,面對它總會覺得胸膛里鼓盪著傾訴的衝動,季節、時光、景緻、際遇、生命、心智……挂念著要給一切走進記憶和牽念的東西,以呵護,以珍重,以祝禱,以依戀,以疼惜,以嘆惋,以撫愛,以感恩。

這隻應該是清新純粹的熱戀的感情。這種感情被童話化了,所以天真無邪。先是對文學的深深著迷,然後是對不可逆轉的生活流程的特徵性細節的留駐。《金薔薇》里《珍貴的塵土》如此,《金薔薇》給出的文學理想尤其如此----是變剎那為永恆的神力,是讓黑暗點點發光的魔法,任何複雜難辨、愁苦難言,在這裡都過濾為透明的歡悅和單純的傾慕。

愛,構成的是守護和抵禦的雙重力量,「細聲細氣」不等於綿軟無力,「甜滋滋」更不就是甜膩膩。面對現實的零碎、粗暴和餘地的逼仄,有愛的心志更加在乎靈魂深處的「日升月恆」。

這是不考慮時空背景因素的閱讀直感,凡是經典,大概都可以有不考慮背景即可常溫常悟的品質。童話般的愛意和優美,應該是《金薔薇》永遠令人動情的吸引力所在。可是經典都不是憑空誕生的,它的母體,它長成後在各地讀者間的傳播交流,都帶著特別的背景因素,這些因素也構成了經典附帶的和被賦予的另一種親和力。

《金薔薇》俄文版的出現,時在1956年。此時已是蘇聯的斯大林後時代。

1956年,是前蘇聯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金質年份。封凍經年的大河主幹那陰森發白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冷酷僵硬的面孔顯出皸裂的痕迹,冰面滲出了微藍的水汽,巨大的冰坨開始鬆動並挪轉,逐漸漂移,互相碰撞,轟響中冰塊歡舞,勢成壯觀的凌訊。作為蘇聯獨有的精神生態大轉型的宏大而精微的傑出寫照,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好友,年長他一歲的愛倫堡向世界貢獻了名作------長篇小說《解凍》。

而在這一年2月,似乎《解凍》並未真正面世,蘇聯文學界舉行了慶祝愛倫堡65周年誕辰晚會,在文學博物館,巴烏斯托夫斯基致開會詞《伊里亞·愛倫堡》,他的聲音錚錚如鐵,不容置辯地將要進入文學史屬於愛倫堡的那些篇頁:「愛倫堡是一個比作家更偉大的形象,他不僅是一個天賦超群的作家,不僅是一個詩人、記者、演說家和政治家,而且是一個爭取和平的堅強戰士和奮不顧身的文化保衛者,他要使文化免遭種種殘酷的破壞,不管這種破環來自何方。

「愛倫堡作為一個作家的命運是一種之所以令人羨慕,是因為經過多年的排除任何次要影響的獨立勞動之後,現在他有權同全世界說話。他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他所寫的和說的一切都在億萬人的心中引起反響。

我們每個人都想像著那個人人熱烈嚮往的時代,這是一個永久而幸福的和平的時代,自由、理智的勞動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飽經風霜的人類理應享受安寧和幸福。

一旦這個時代到來,一旦光明的太陽在擺脫了恐懼和暴力的明媚大地的極為純凈的上空升起,人們就會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懷念所有那些為了這個時代的到來而貢獻了自己的勞動、天才和生命的人。

在這些人之中,伊里亞·愛倫堡必將名列前茅。」此文收入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面向秋野》(中譯本由湖南文藝出版社1985年出版,1992年又出新版,張鐵夫譯),是他另一本稍晚面世的與《金薔薇》品類相近的書。我們從「比作家更偉大」、「文化保衛」、「同全世界說話」、「飽經風霜」、「擺脫了恐懼和暴力」這些硬漢般的字眼裡,既看到了巴烏斯托夫斯基一貫微小的細聲細氣之外嚴肅、激動的慷慨陳詞,也感受著那一塊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凍土之國文化返春時節的風聲。一個大作家對另一個大作家由衷的讚頌,立場不是在交誼的狹小區域里,而是站在民族和人類的大地上。

《金薔薇》在1956年出世,有著比文本更為寬泛的意義,愛與美已經溢出了書頁。

那是一個了不起的關於耐活的藝術心靈的象徵。不是任何一部傑作都有劃時代的機會,如果說《解凍》是劃開了堅冷河面的破冰船,那麼《金薔薇》便是厚厚的冰層下一直暗暗的不息流動的河水,本屬於河流的生命始終在頑強地「排除次要影響」不屈地存活著、勞動著、旅行著,並成就了藝術不死的人文童話。

堅信文學的「不朽」,為「美」而文學,是《金薔薇》借對作家勞動的絕妙實質所要傾心談說的全部內容。相比較於許多受難者的寫作而言,巴烏斯托夫斯基不渲染悲愴更不放大哭腔,他專註地把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放在了永恆的位置上,他熱愛的是能夠靈巧、熨帖、天然地表現這種美的所有細節:

薄冰下的氣泡

夜晚樹梢黝黑的枝條

在隱約星光中閃爍的雪

淋雨後在毛線衫上動起來的草籽

風中樹葉銀色的背面

討食而自尊的小狗

小姑娘藍色的揉皺了的髮帶

狡黠女性睫毛下一閃的流盼

……

巴烏斯托夫斯基為了盡量不沾染絲毫訓誡式的口氣假託一位老文學家之筆,以轉述的口吻講道:「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偶然偷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的或者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的每一個細微的跳動,同樣,還有白楊的飛絮,或映在靜夜水塘中的一點星光------都是金粉的微塵。」

同時,他又極力排除「沒用的、沒特徵的,什麼也不能說明的細節」。想想看,經典之外,不光我們,巴烏斯托夫斯基透露的信息說,連那個時代的蘇聯作家也普遍存在著「在作品裡塞滿了成堆成垛的瑣碎的細節的」現象。

細節、想像、創造才能,在「美」的渴求面前,它們神奇地結晶為一體。

如今,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言論,以近於「古典」的情味,重新散發在我們的文學感知的範圍內,似乎更顯得「細聲細氣」了,甚至有些哀愁的意味。直感與文字間,我們那曾經可以捕捉最微末卻又最有生命力的事物的觸角,正在漸失足夠的敏感性。指尖遲鈍了,派上用場的多是巴掌、拳頭、隔著厚厚鞋底的腳。

其實,無論「解凍」與否,蘇維埃俄羅斯時期文學大師們都以個人對藝術和人格的虔敬和對國家民族的赤誠,支撐著俄羅斯文學始終不曾塌陷的高峰。比如帕斯捷爾納克,他的《日瓦戈醫生》在國內備遭意識形態的嚴厲批判,獲得諾貝爾獎的消息傳回來,蘇聯政府的回答是:領獎可以,但領獎後不得回國,但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最終選擇令人肅然起敬,他在這樣的時刻放棄了以「流亡者」身份博取更大的國際名利的機會,他沒有走出俄羅斯半步。藝術、人道、尊嚴、愛意、祖國……這便是俄羅斯文學大地的恆定性,是《金薔薇》這種無與倫比的美文必然要在俄羅斯誕生的底氣。

二 安徒生

我沒有多少把握評說《金薔薇》的藝術氣質體現在對哪些作家的勞動故事的講述上,書裡面的作家名字太多,就跟信手拈來又貼切絢爛的意象一樣不可勝數。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金薔薇》以及巴烏斯托夫斯基的此類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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