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洞燭世界的藝術

繪畫教導人觀看和看見一切(這是不同的兩件事,且很少巧合)。因此,繪畫保存著孩子們所特有的生動而純潔的感情。

——亞歷山大·布洛克

人常常驚異於那些在生活中不能起任何作用的東西:譬如驚異於那捕捉不到的倒影、不能播種的峭壁、天空那奇幻的顏色。

——約翰·洛斯金

世間不言自明的真理是有的,但由於我們的懶惰和不學無術,常常被人冷落在一旁,怎麼也不能對人類的活動有所影響。

這類不言自渝的真理之一,便是作家的技巧,特別是散文作家的工作。這個真理是所有鄰近藝術部門(詩歌、繪畫、建築、雕刻、音樂)的知識都能豐富散文作家的內心世界,而賦予他的散文以特殊的表現力。他的散文便會充盈著繪畫的光和色澤,語言的特具詩意的清新,建築的和諧,雕刻的弦條的突出分明和音樂的旋律節奏。

這一切都是散文的附加的財富,好象它的補色。

我不信任那些不喜歡詩歌和繪畫的作家。說得好些,這些人是疏懶、傲慢,說得壞些,便是不學無術。

作家不得忽略任何能夠擴大他的視界的東西,當然他必須是一個才人,而不是一個匠人,必須是一個珍寶的創造者,而不是一個孜孜於從生活中,象嚼美國口香糖一般,吮吸幸福的傖俗之士。

常常在讀完一篇短篇、中篇、甚至巨幅長篇小說之後,在腦子裡留下的,除雜沓的灰色的人群而外,一無所有。你竭力想看清這些人,但卻看不見,因為作者沒賦予他們一點動人的特點。

而這些短篇、中篇和長篇小說中的事件都是在一種沒有彩色、沒有光的膠狀的底層發生的,都是在作家只是說了出來,但自己並沒看見,因而也沒給我們讀者看見的東西之間發生的。

雖然題材是當代的,但這些常常帶著一種虛假的精力充沛描繪出來的東西,卻使人感到平庸乏味。一般是想用這種虛假的精力充沛來代替歡樂,特別是勞動的快樂。

所以如此無聊,不僅因為作者感情貧乏,愚昧無智,而且因為他的目光遲滯呆澀。

碰到這般的中、長篇小說,便想把它打碎,好象打碎一間窒息、塵埋的屋子的封嚴的窗子,嘩喇一聲,破片紛飛,從外面立刻便可湧進來風、雨點的簌簌聲、孩子們的喧囂、輪船的汽笛、淋濕的馬路的閃光,——會闖進那具有初初看來雜亂無章的美麗絢爛的光、色和聲的全部生活。

我們有許多書,好象是瞎子寫的。但這些書偏偏是給有眼睛的人讀的,這種書的出版之所以荒唐便全都在這裡。

要想恢複視力,不僅要壞顧周圍,而且要學會怎樣看。只有那愛人民、愛土地的人才看得清楚。散文的支離破碎和平淡無味常常是作家冷漠無情的結果,這是他已麻木不仁的可怕的徵候。不過有時這不過是說明他文化欠缺的笨拙。如果是這樣,那麼,象一般所說的,是可以補救的。

畫家能夠教會我們怎樣看見、怎樣感覺光和色。他們比我們看得清楚。而且他們善於記住看過的東西。

當我還是一個青年作家的時候,一位認識的畫家對我說:

「我的朋友,您還不能完全清楚地看到一切。還有點模糊不清。也不精細。由您的短篇小說看來,您只看到了基本色調和塗得濃重的表面,而您把明暗轉變和濃淡色度都混合成某一種千篇一律的東西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辯解說。「生就這樣的眼睛。」

「這沒問題!好的眼睛是可以得到的。在視力上下點工夫,別懶。象一般所說的,訓練訓練它。看什麼你都要抱著這樣的想法,你一定要用顏色把它畫下來,試這麼一兩個月。不論在電車裡,還是在汽車裡,到處都這樣來看人。過上兩三天之後,您便會相信,您以前在人們臉上看到的連現在的十分之一都沒有。而過上兩個月之後,您便學會怎樣看一切,不必勉強自己這樣作了。」

我聽了這位畫家的話,真的,無論是人是東西都比我以前走馬觀花匆匆忙忙看上去的時候要有趣得多了。

於是我無限惋惜那些愚蠢地浪費了的時間。在過去的歲月中,我本來可以看到多麼好的東西呀!多少美麗的東西一去不返了,已經不能再使它復甦過來!

這是我跟著畫家上的第一課,第二課是比較直觀的教學。

有一次在秋天,我從莫斯科到列寧格勒去,但不是經過加里寧和博洛戈耶,而是從薩維洛沃車站上車,經過卡利亞津和赫沃依納亞。

許多莫斯科人和列寧格勒人根本不知道有這一條路線。這條路線雖然繞遠,但卻此一般經過博洛戈耶走要有趣得多。有趣的地方是這條路經過荒野和森林地帶。

我鄰座的人,身材矮小,長著一對窄窄的、但很活潑的眼睛。穿的衣服又肥又大。他帶著一大箱子油畫顏料和幾卷塗好底子的畫布。不難猜出這是一個畫家。

我們談起話來了。我的旅伴說他到齊赫文去,那裡他有一個朋友是個管林員,他要住在看守所里畫秋天。

「您幹嗎跑那麼遠,跑到齊赫文附近去呢?」我問。

「我在那兒看中了一個地方,」畫家信任地回答說。「再好沒有了!這樣的地方,您找不到第二個。清一色的白楊林子!只夾雜著幾棵稀疏的羅漢松。秋天,白楊能給這地方穿上那樣一副盛裝,什麼樹也比不上。白楊的葉子純粹是一種顏色。有絳紅色的,有檸檬色的,有紫藤色的,甚至還有黑色帶金點的。在陽光下是一堆金碧輝煌的篝火。我在那裡畫到冬天,冬天到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在那裡,您知道,有俄國最好的霜。哪裡也沒看見過。」

我說——當然是開玩笑——我的同伴有這樣的知識可以給畫家們寫一本有價值的旅行指南,說明在什麼地方畫什麼。

「您以為怎麼樣!」畫家一本正經地說。「並不難寫。不過就是沒有意義。大家會都擠到一個地方去,而現在每個人卻去找自己的美。這樣好得多。」

「為什麼呢?」

「國家可以顯得更加變化多樣。在俄羅斯的土地上有這麼多的美,夠所有的藝術家畫幾千年。不過,您知道,」他又補充說,露出一些憂傷的神氣,「人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在過分地踐踏、毀壞大地。本來大地的美是神聖的,是我們社會生活中的偉大的東西。這是我們的終極目的之一。不知道您是怎樣,不過我對此是深信不移的。要不了解這一點,怎麼能作一個進步的人呢!」

午間我睡著了,但不久我的旅伴叫醒了我。

「您別生我的氣,」他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您最好起來。正出現一幅驚人的畫面——九月的風暴。您瞧瞧!」

我往窗外看了一眼。從南邊騰起了濃重的、佔半面天的烏雲,閃光抽動著它。

「我的媽呀!」畫家高聲說道。「有多少種美呀!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這樣的光線來,那怕是列維坦也好。」

「什麼樣的光線?」我不知所措地問。

「天哪!」畫家絕望地說。「您是往哪兒看哪?您看那邊——在那兒森林完全是黑暗的,看不清楚:那是因為烏雲的影子落上了。可是在那邊兒,再遠一點,森林上是淡黃色和淺綠色的點子:那是雲彩遮住的陽光。而遠去,森林卻全浴在陽光中。您看得見嗎?整個兒象赤金鑄成的似的。整個兒是透光的。是一種黃金雕花牆垣。好象在地平線上鋪上了一塊我們齊赫文綉金作坊的刺繡工繡的頭巾。再往近看,看那一帶羅漢松。您看見松葉上青銅色的閃光嗎?那是森林的金色牆垣的反光。很難畫,因為容易變成粗體。而那邊,您看,那兒只有一點點微光,我倒認為,這麼柔和的光線當然一定要有一隻極其鎮靜而且忠實的手才能表達出來。」

畫家看看我笑了。

「白楊林的反光該有多麼大的力量啊!整個車廂好象在夕陽斜照中一樣。特別是您的面孔。若是就這樣給您畫一副像該多好。不過可惜,這都是瞬息即逝的。」

「這就是畫家的事業,」我說,「要把瞬息即逝的東西保留幾個世紀。」

「我們竭力在做,」畫家回答說。「假如這些曇花一現的東西不象現在這樣使我們措手不及。說實在的,畫家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離開顏料、畫布和畫筆。你們作家好一些。你們把這些顏色記在心裡。您看這一切變得多麼快。瞧,森林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在夾著雷雨的烏雲前面,幾片撕碎了的白雲向我們賓士而來,且因為行得快,果然把地上的一切彩色都重新撮合起來。在森林的遠方,紫紅、赤金和白金,孔雀綠、絳紅和藍色晦暗開始混亂了。

偶爾陽光衝破烏雲,射在幾株白楊上,於是一株跟一株,象金色的火炬一樣,燃燒起來,但旋即熄滅了。雷雨前的疾風一陣陣吹過,更加強了這種顏色的混亂。

「您看天,那是什麼樣的天哪!」畫家喊道,「您看哪!簡直在創造奇蹟!」

夾著雷雨的烏雲好象灰色的煙霧,急遽地落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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