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早已想就的一本書

很久了,在十多午前,我就打算寫一本很難寫的,不過當時認為(現在仍然這樣想)是很有趣的書。

這本書應該由許多卓越的人物的軼事組成。

而這些軼事又必須是短小生動的。

我甚至已經開始為這本書編排了卓越人物的名單。

我決定在這本書里寫進去我認識的幾個最普通的人的軼事,他們雖然默默無聞,早已被世人遺忘,但其實並不遜於那些聲名顯赫、眾人愛戴的人物。他們只不過是未逢其時,而且身後沒能給後代留下一點微細的痕迹。他們多半是只為一種熱情所俘的獻身於事業的人和忘我的工作者。

其中有一個是內河航船船長奧列寧—伏爾加里,他的生活經歷美妙而神奇。他生長在一個愛好音樂的家庭里,曾在義大利學過聲樂。但他想徒步漫遊歐洲,便放棄了學習,真的作一個街頭歌手走遍了義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在每一個國家裡,他都和著六弦琴,用那一國家的語言賣唱。

我是一九二四年在莫斯科一家報紙的編輯部里認識奧列寧—伏爾加里的。有一次下班後,我們要求奧列寧—伏爾加里從他街頭節目中挑幾支歌唱給我們聽聽。不知是打哪兒找來了一把六弦琴,於是,這個穿著內河船長制服、身材不高的乾癟老頭子,忽然變成了一個大音樂家,變成了一個驚人的演員和歌手。他的聲音顯得非常清脆柔和。

我們屏息靜聽著自由奔放的義大利詠嘆曲,斷斷續續、音調鏗鏘的巴斯克人之歌,在號角聲和火藥味中歡呼的馬賽曲。

從歐洲流浪回來之後,奧列寧—伏爾加里作了海洋輪船的水手,考取了遠航領航員,縱橫航越地中海多次,後來又回到俄國來,在伏爾加河上當船長。我和他結識的時候,他正在領導從莫斯科到尼日尼·諾夫戈羅德之間的客船。

他是第一個冒著風險、負責把一艘伏爾加河的大客船領進一個狹長的頹朽的莫斯科河區水閘的人。所有的船長和工程師都斷言這是不可能的。

他第一個建議把著名的馬爾楚吉地方莫斯科河的河身理直,在這個地方莫斯科河曲折得很厲害,連看了地圖上它那無盡的曲折,都會感到頭昏目眩。

奧列寧—伏爾加里寫了許多論俄羅斯河流的傑出文章。現在這些文章已經軼失,被人遺忘了。他熟知幾十條河流的所有深淵、淺灘和沉木。關於改善這些河上的航行條件,他有他自己的簡單而驚人的計畫。

空閑的時候,他便翻譯但丁的神曲。

他是一個嚴格、善良、閑不住的人,他認為一切職業都是同樣光榮的,因為每一種職業都是為人民事業服務的,能使每一個人顯露自己「在這美好的大地上是一個出色的人」。

我還有一個樸實可愛的朋友——俄羅斯中部一個小城市的地誌博物館的館長。

博物館設在一幢古老的房子里。除妻子而外,他沒有助手。他們倆不僅把博物館弄得井井有條,而且自己修葺房屋,準備柴木,作各種粗重的活兒。

有一次我碰見他們正在干一樁奇怪的工作:他們在博物館旁邊一條小巷裡——一條幽靜的、長滿了小草的巷子里——來回地撿著四周散亂的石子和碎磚頭。

原來是小孩子拿石子打碎了博物館的窗子,為了使小孩子以後沒有隨手好扔的子彈,館長決定把所有的石子都從小巷子里撿到院子里來。

博物館的每一件東西——從古老的花邊或稀有的十四世紀的扁磚到泥炭的標本和剛剛放到周圍沼澤里繁殖的阿根廷水鼠的標本,都被研究過,並有詳盡的說明。

但是這個謙遜的、總是低聲說話、而且由於惶惑老是咳嗽的人,當他給人看畫家彼列帕遼奇科夫①的一幅畫時,就眉飛色舞,容光煥發。這幅畫是他在一個關閉了的修道院里發現的。

【①彼列帕遼奇科夫(1863—1918):俄羅斯風景畫家。】

這的確是一幅極美的風景畫,畫的是從很深的窗洞里看出去的景色:北方的白茫茫的傍晚、幾株沉睡的幼小的白樺、象銀箔一樣的朦朧發亮的湖水。

這個人的工作很不容易。但很少有人重視他。然而他卻默默地工作著,對別人無所要求。但即使他的博物館沒帶來多大益處,難道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對當地的人,特別是對年輕人來說,不是一個忠於事業、謙遜和熱愛鄉土的榜樣嗎?

不久以前,我找出了為這本書擬的一張傑出人物的名單。這個名單是洋洋大觀的。我不能完全把它都寫出來。所以只好從這些名單中隨手抽出幾個作家來談談。

和每個作家的名字一起,我簡短而雜亂地記下了我對他們的一些感覺。

這裡為了明了起見,特地用了下面幾段筆記。

(一)契訶夫

他的筆記在文學中,作為一種特殊體裁獨立存在著。他在寫作時很少使用它們。

伊爾夫①和阿爾方斯·都德的筆記,托爾斯泰和龔古爾兄弟②,法國作家芮納爾的日記,以及作家和詩人們的許多其他筆記,都作為一種饒有趣味的體裁存在著。

【①伊爾夫(1897—1937):蘇聯作家,是《十二把椅子》和《金牛》的作者之一。】

【②龔古爾兄弟:耶愛特蒙·龔古爾(1822—1896)和儒勒·龔古爾(1830--1870),法國資產階級自然主義派作家。】

這些筆記有充分的權利作為文學中的一種獨立的體裁而存在。但我卻和許多作家所持的意見相反,認為這些筆記對作家的主要勞動差不多是沒有用的。

有一段時期,我也記筆記。但是每當我從筆記本里拿出一段很有趣的筆記放到小說里去的時候,就是這一段顯得沒有生氣,好象一堆贅物似的突出在那裡。

我只能把這解釋為記憶會出色地選擇材料。在記憶中留下來而且不會忘記的東西,就是最寶貴的東西。至於怕忘記而一定要記下來的東西,便沒有多大價值,而且作家很少能用得上。

記憶,好象一個神話里的篩子,篩去了垃圾,卻保留了金沙。

契訶夫有第二個職業。他是個醫生。顯然,能有第二個職業,而且作一個時期,對每個作家都有好處。

契訶夫是一個醫生,這不僅使他獲得了對人的知識,而且對他的風格亦不無影響。假如契訶夫不是一個醫生,那他可能寫不出象解剖刀一樣銳利的、分析深刻的、精確的作品來。

他的幾個短篇小說(如象第六病室、沒意思的故事、跳來跳去的人以及其他許多作品),寫得跟典型的心理診斷一樣。

他的作品不能容忍一點點灰塵和斑點。「必須拋掉無用的東西,」契訶夫寫道,「把「按照」和「藉助於」這種字眼從句子中清除出去,應該注意作品的音樂性,不能在一個句子中讓「開始」和「停止」這兩個詞並用。」

他無情地把「食慾」、「賣弄風情」、「理想」、「圓盤」、「銀幕」這些字眼從文章中驅逐出去。這些字眼使他討厭。

契訶夫的一生是可資借鏡的。他說他在許多年中,不斷地取掉自己身上的奴性。只要把契訶夫的照片按照年齡——從青年到晚年——攤開,你便可以清楚看到外表上的那一點庸俗習氣逐年消失,而他的面孔越來越嚴肅、深沉和優雅,他的衣服越來越大方和隨便。

在我們的國家裡,有這麼一個角落,它在每一個人的心裡都佔有一席之地。這個角落便是奧特卡的契訶夫紀念館。

對我這一輩的人來說,這個紀念館好象一扇裡面有燈光的窗戶。從黑暗的花園可以看見裡面自己幾乎忘懷的童年。可以聽見瑪麗亞·巴甫洛夫娜——差不多全國都知道而且象親人一般熱愛著的那個可愛的契訶夫的瑪莎——的溫柔的聲音。

我最後一次到這個紀念館去是在一九四九年。

我和瑪麗亞·巴甫洛夫娜閑坐在樓下的露台上。郁馥的白色花叢遮住了海和雅爾達。

瑪麗亞·巴甫洛夫娜說這一叢郁蔥的灌木是安東·巴甫洛維奇親手栽的,這花彷彿有個古怪的名字,但是她想不起來了。

她這些話說得那樣平淡自然,就好象契訶夫還活著,剛不久還在這裡,只不過暫時到哪兒——到莫斯科或者尼斯①——去了似的。

【①尼斯:法國南部的城市。】

我在契訶夫的花園裡摘下一朵茶花,送給了一個和我們一起在瑪麗亞·巴甫洛夫娜這裡作客的小姑娘。但這位粗心大意的「茶花女」把這朵花從橋上掉到武昌—蘇山溪里,於是它漂到黑海去了。跟她不能生氣,特別是在好象隨便哪裡都會碰到契訶夫這樣的一個日子裡。他若是聽見,因為掉了一朵從他園裡摘來的小花這麼一點小事情而去責備一個灰眼睛的惶惑的小姑娘,他會不高興的。

(二)亞歷山大·布洛克

布洛克有一首早期的不大著名的詩:溫暖的夜籠罩著島嶼。

其中有一行詩,悠揚而纏綿,使人回憶起那模糊的青春時代的全部美來:

「我那遙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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