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賦予生命的源泉

有一次,左拉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說,一個作家根本毋需想像力。作家的工作只應該基於正確的觀察之上。象他左拉那樣。

當時在場的莫泊桑問道:

「那麼您常常根據一條報紙上的記事新聞寫大部頭的長篇,而且好幾個月不出房門一步,這應該怎麼解釋呢?」

左拉一聲沒響。

莫泊桑拿起帽子便走了。他的走可能會被人當做是一種侮辱。但他並不在乎。他不能容許任何人否認想像,即使是左拉也好。

莫泊桑,跟每一個作家,跟你們和我一樣,極其重視想像,因為它是可以讓創作思想煥發的最好的媒介物,是詩歌和散文的黃金之邦。

它是藝術生命的源泉,它象拉丁區狂熱的詩人們所說的,是「永世不沒的太陽和神祗」。

但是想像這個耀眼的太陽只有和大地接觸才會燃燒,它不能在空中發光。在空中它會熄滅。

什麼是想像呢?回答這類傷腦筋的問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象蓋達爾那樣。他猜疑地望著對方問道:

「你又想找我的破綻嗎?根本辦不到!無論怎樣我也不說。」

我們自己要想多多少少弄清楚某些概念,最好採取和孩子們談話的方式。

孩子們常常問:「這是什麼?」「這是幹什麼的?」「這為什麼?」他們在沒逼得我們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出所有這些問題的那怕是些牽強的答案來之前,是不肯罷休的。

假如我們有一個交談的小朋友,他會說「想像」這兩個字,那麼這番談話想來一定是這樣的:

「那什麼叫想像呢?」

要是我們給他象什麼「藝術的太陽」啦,或者什麼藝術的「最最珍貴的東西」啦之類的回答,那麼這個答覆會把我們引到一個天曉得什麼樣的密林里去,出路只有一條,——那便是撇下你的交談者逃跑。

孩子們要求明確簡潔。所以我們不得不回答我們的談話對方,想像是人類的本性。

「什麼本性?」

「這種本性能利用生活觀察,思想和感情的積聚,除了現實而外,還創造虛構的生活和虛構的人物和事件。(當然,還應該說得簡單得多)。」

「那為什麼呢?」我們的談話對象問我們。「既然有真實的生活,幹嗎還要編造另外的生活呢?」

「因為,真實的生活既龐大又複雜,一個人永遠不能完整地從各方面來認識它。而且人也不可能看到和經受許多事情。比方說,他不可能回到三百年前,作一名伽里略的學生,不可能成為一個一八一四年佔領巴黎的參加者,或者在莫斯科用手摸一摸衛城的大理石圓柱。或者和果戈理在羅馬的街衢上談談說說,徘徊徜徉。或者出席國民議會,聽聽馬拉的演說。或者從甲板上瞭望滿天星斗的太平洋。縱然只因為這個人根本沒看見過海。但是人總想知道、看到和聽到一切,總想感受一切。於是想像便可以賦予他現實沒來得及或沒能夠提供給他的一切。想像能填滿人類生活的空白。」

當然,這時候您忘記了您的談話對象,而開始說些他不能理解的東西。

有誰能截然地划出想像和思想之間的界限呢?這種界限是不存在的。

想像創造了引力定律,牛頓二項式,特里斯坦和伊棱爾德的悲慘的故事,原子裂變,列寧格勒的海軍部大廈,列維坦①的金黃色的秋天,馬賽曲,無線電,電,哈姆雷特王子,相對論原理和影片班畢。

【①列維坦(1861—1900):俄國傑出的寫生畫家,現實主義風景畫的大師。】

如果沒有想像,人類思想便是徒然的,正如想像沒有現實也是徒然的一樣。

法國有一句諺語:「偉大的思想是從心裡出來的。」恐怕說得更正確點,偉大的思想應該是從整個人產生出來的。整個人促使這些偉大思想出現。心、想像和理性便是產生那種我們叫作文化的媒介物。

但是有一件東西,甚至我們強大的想像力都不能想像的,這便是想像的消失,也就是它所引起的一切的消失。假如想像消失了,人便不復再是人。

想像是本性的偉大的秉賦。它潛伏在人的天性之中。

想像,如我已經說過,沒有現實便不能存在。它以現實為滋養。而另外一方面,想像常常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我們的生活,影響我們的事業和思想,以及我們對人的關係。

關於這一點皮沙烈夫說得很好。他說,假如一個人不能夠把未來構成鮮明的完美的圖畫,假如一個人不會幻想,那麼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他為了這個未來從事那勞頓的建築,進行不折不抝的鬥爭,以至犧牲性命。

偶然在小刀上

找到一粒遙遠國度的微塵——

世界又重新顯得奇異神妙,

迷離於繽紛的彩霧中。

這是布洛克的詩句。而另外一位詩人說:

每一汪水塘里,都有海洋的氣息,

每一顆石子里,都有沙漠的影子……

遙遠國度的微塵和路旁的石子!常常由這種微塵和石子,想像便開始興奮地活動。因為這個緣故,我想起了一個西班牙老貴族的故事來。

很可能這個老貴族過過好日子,但在我講的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他正在卡斯提爾自己的田莊里度著貧苦的歲月。所謂田莊,是一塊土地,帶一幢陰沉的好象要塞監獄似的石頭房子,這原是祖先遺留下來的產業。

這個貴族是個鰥夫。家裡只有一個年邁的保姆。她簡簡單單地燒一餐飯都感到吃力,一點記性也沒有。她連談話都不中用了。

這個貴族整天坐在尖頂窗邊破沙發里看書。只有書脊上千漿糊的坼裂聲有時打破沉寂。

老貴族偶爾望望窗外。那裡聳立著一棵枯樹,象鐵一般黑,地平線上是一片單調的高原。西班牙的這一個區域荒涼而落寞,但老貴族已經習慣了。

他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能扔下自己的家宅,踏上那累人的、塵土飛揚的旅途,那兒還可能遇到種種煩惱。如果他在整個王國里既無親戚又無朋友,幹嗎要旅行去呢!

很少有人知道老貴族過去的生活。據說他有過妻子和一個美麗的女兒,不過她們在同一個月里患鼠疫死去了。從那個時候起,他便閉門不出,連那些碰到夜晚或壞天氣偶然投宿的旅人都不願意放進門來。

有一天,一個風塵僕僕、披著粗布斗篷的人來叩門。這人把一匹老驢系在那棵黑色的枯樹上。晚飯時,在爐火旁,他對老貴族說,——感謝聖母!——他安全無恙地從西方危險的航程中回來了,這原是國王為一個義大利人哥倫布的甘言所誘,派了幾艘帆船去的。

他們橫渡大洋,航行了幾周之後,便聽見了水妖——鮫人——的聲音。這些女人們媚惑地要求扶她們上船,到甲板上暖和暖和,她們的長髮,如同輕紗一般蓋蔽著裸露的身體。

船長下命令不許答應鮫人的要求。水手們憤怒了。他們如飢如渴地嚮往著愛情,嚮往著曲線豐實而柔韌的女人的肉體。

這一切都以一次失敗的暴動結束了。三個帶頭的給吊在帆桁上。

他們便這樣再向前航行,於是看見了從未見過的海,覆滿了海草。草上開著大朵的藍花。他們作了彌撒,然後繞過草海,直到在水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片新的陸地——一片奇異美妙的陸地。風從海岸上送來了森林柔和的喧響聲和植物令人陶醉的氣息。

船長站到司合台上去,拔出刺劍,向天高舉,於是在刺劍的尖端發出了金色的火焰——這便是他們終於發現了黃金國的預兆,在這個國度里,滿山遍谷都蘊藏著寶石和金銀。

老貴族沉默地聽著旅人的故事。

臨行時,這個人從皮囊中取出一枚從黃金國帶來的薔薇色的貝殼贈給老貴族,當作感謝他招待晚餐和宿夜的禮物。這是一個小物件,所以老貴族收下了。

旅人走了,但夜裡襲來了暴風雨。閃電在沙礫的平原上空,綏緩地隱現著。

貝殼擱在老貴族床邊的桌子上。

他醒來,看見了被天火照亮了的貝殼。在貝殼的深處,那由薔薇色的光輝、泡沫和雲彩化成的仙國的幻象忽隱忽現。

閃電消失了。老貴族等著下一次閃電,又看見了貝殼裡的國度,此第一次更加清楚。寬闊的瀑布濺起泡沫,閃著清光,從陡峭的海岸流瀉到海里。這是什麼呢?想必是河。他甚至感受到運河水的清涼。水花濺在他的險上。

他以為這是夢境,便起來把沙發移近桌子,面對貝殼坐下,俯下身去,滿心想仔細觀察貝殼裡這個國度的一切奇異的景象,不知怎的心跳得很厲害。但閃電越來越少,不久便完全消失了。

老貴族沒敢點起蠟燭,怕在昏濁的燭光下,看出這一切都是幻覺,貝殼裡什麼國度也沒有。

他一直坐到清晨。在晨光中貝殼一點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在貝殼深處除了勉強能看出來的幾縷模糊的返光,什麼也沒有,彷彿一夜之間,這謎也似的國度便飄到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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