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辭典

有時候,在腦子裡會有各種各樣的思想出現。譬如這樣的想法:若能編幾部新的俄語辭典倒不錯(當然現有的一般辭典除外)。

一種辭典,譬如說,可以收集與自然有關的辭彙,另一種收集好的準確的方言,第三種收集各行各業的用語,第四種收集亂七八糟的廢字,一切官樣文字,洋字和敗壞俄羅斯語言的鄙俗的字。

最後的這部辭典用來教人們拋棄那些內容貧乏,支離破碎的言語。

收集跟自然有關的辭彙的想法,是那一天我在草原的小湖上,聽到那個啞嗓子的小姑娘說出各種花草名字的時候想到的。

這當然應該是一部詳解辭典。每個字在解釋之後,應該從作家、詩人、學者們的著作中引用一些和這個字有科學的和詩學的關係的斷片。

譬如在「冰柱」一詞的後面,可以引用普利希文作品中的一個片段:「垂在陡岸下的稠密的長樹根,現在在河岸下黑暗的凹陷處變成了冰柱,越來越大,已經觸到了水面。而當微風,即使是最柔和的春風,吹皺水面,漣漪在峭壁下夠到冰柱的尖端的時候,也漂動了冰柱,冰柱擺動著,彼此相碰,發出聲音,這種聲音是春天的最初的聲音,是風神之琴。」

而在「九月」一詞的後面,最好附上巴拉廷斯基詩作的一個斷片:

九月了!太陽遲遲才出山,

發出閃閃的寒光,

陽光在搖蕩的水面上

漾著朦朧的金光。

想著這些辭典,特別是想著「自然界的」辭彙的辭典時,我把辭彙分為「森林的」,「田野的」,「草原的」,關於季節的,氣象的,水和河川湖泊的,以及動植物的。

我認為這種辭典應該編得可以當作一本書來讀。這樣才既能給人關於我們的大自然的概念,又能給人關於俄羅斯語言的豐富多採的概念。

當然,這項工作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終生工作也是不夠的。

每次當我想到這種辭典的時候,便想少算二十年歲數,當然不是我一個人來編這部辭典———我沒有這種知識——不過即或參加編纂工作也好。

我甚至動手為這種辭典作了一些札記,但照例都丟了。要單憑記憶想起來,差不多已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幾乎整整一個夏天,我都搜集花草的名字。我從一本舊的植物手冊上知道了它們的名稱和特性,同時記到我的筆記本里去。這是一件極有趣的工作。

在這以前,我從沒想過自然界所發生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從沒想到過每一片小樹葉,每一朵小花,每條根須和種籽都是那樣複雜而完整的。

人們有時純粹從外表,甚至是過份地感到這個目的性。

有一次在秋天,我和一個朋友在荒涼的奧卡河舊河床上捕了幾天魚。這個河床在幾百午前就與奧卡河沒有關係了,現在變成了一個深而長的湖。四周蔓草縱橫,很難走到湖邊去,而有的地方根本不能走進去。

我穿一件毛線衫,毛線衫上粘上了很多帶刺的金盞花籽(象扁鬼針草)、牛蒡和其他花籽。

天氣晴朗、寒冷。我們和衣睡在帳篷里。

第三天,下了一點小雨,我的毛線衫澆濕了,夜裡我覺得胸前和胳膊上有幾個地方疼得很厲害,好象針扎的一樣。

原來是一些扁圓的草籽,吸飽了水分,動了起來,象螺旋似地鈷入我的毛線衫。它們鈷透了毛線衫,然後扎進了襯衣,在深夜,終於碰到了我的皮膚,就開始慢慢地刺痛它。

這恐怕是目的性的一個最鮮明的例子。種籽落在地上,在最初幾場雨未降之前,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因為衝出乾燥的土壤,對它並沒好處。但一當泥土被雨打濕了的時候,搓成螺旋狀的種籽膨脹了,蘇醒了,象螺旋釘一樣,鈷著泥土,開始在適當的時機鑽出來。

我又離開「敘述的主要線索」,談起種籽來了。但當我談種籽的時候,又想起來一個驚人的現象。我不能不提到這個現象。何況它對文學還有某種——雖然是極其間接的,我仍然認為是——純比擬的關係,特別是對什麼書可以留傳不朽,什麼書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就象「在陰暗的清晨合苞未放便雕謝了」的悲哀的花朵一般死去的問題。

我想談一談普通菩提——我們花園中的浪漫情調濃厚的樹木——花的強烈的香味。

這種花的香味只有在遠處才能聞到。在樹旁差不多感覺不出來。好象有一個香味的圓圈遠遠地環繞在菩提樹的周圍。

這裡就有目的性,但這種目的性我們還未完全弄清楚。

真正的文學和菩提花一樣。

常常需要一個時間距離,來檢驗和評價文學的力量和它的完美的程度,來領會它的氣息和永不雕零的美。

時間一方面能使愛情和其他一切人類感情以及對人的懷念冰釋,但是另一方面卻能使真正的文學永垂不朽。

應該回想一下薩爾蒂科夫—謝德林的話:「文學不遵循雕敝的規律」;回想一下普希金的話:「我的靈魂在百音交響的豎琴中,將比我的遺骸活得更長久,且逃避了腐朽滅亡」;還有費特的話:「這片落葉雖已枯萎飄零,但卻在詩歌里發著永恆的金光。」

可以舉出各時代和各民族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和學者們的許多同樣的見解。

這個思想應該激勵我們「改善令人喜歡的思想」,使我們不斷地激動,爭取攀登藝術技巧的新高峰。而且使我們意識到那橫在人類精神的真正創作和那種活的人類靈魂完全不需要的、灰色的、萎靡而鄙陋的文學之間的不可計量的距離。

瞧,關於菩提花的性質的話題,可以扯到多遠!

顯然一切都可以豐富人類的思想,什麼都不應忽略。因為單憑象干豌豆粒或者破瓶子的細頸這樣的不值一顧的東西的些微的幫助,也可以寫出童話來的。

我還是想簡略地回想一下我給假定的(差不多是妄想的)那本辭典所作的一些筆記。

我們的一些作家,據我所知道的,都有這樣的「私人的」辭典。但他們不願給別人看,不願意而且極少提起。

我前面剛剛談過的泉、雨、雷雨,霞,「瀲紋」和各種花草的名字,也是重新想起來的「編字典的筆記」。

我的最初的一些筆記是關於森林的。我是在沒有森林的南方長大的,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俄羅斯中部的大自然中,我最愛森林。

第一個把我完全迷惑住的關於「森林」的字眼是「荒涼的地方」。雖然這個詞不僅與森林有關,但是這個詞——和「野生的小樹」一樣——我第一次是從守林人那裡聽來的,所以從那個時候起,這個詞在我的觀念中,便和濃密的、覆滿苔蘚的森林,斷木縱橫的潮濕的密林,腐爛、朽樹樁的含碘的氣味,帶點綠色的薄暮以及靜寂聯在一起的。「我的家鄉,你是我的故里啊,我的自古以來荒涼的地方!」

接下去便是道地的森林語彙:「高大勁直的森林」,「白楊林」,「小樹林」,「沙地松林」,「深密的叢林」,「乾涸的森林沼地」,「燒毀的森林」,「闊葉樹林」,「荒地」,「林邊」,「護林所」,「白樺林」,「採伐」,「樹皮」,「樹脂油」,「林間小路」,「木質堅密的松樹」,「檞木林」以及許多其他包涵著畫一般內容的普通辭彙。

甚至象「森林境界標」或者「標樁」這樣的乾燥無味的技術用語,都充滿著不可捉摸的魅力。假如您熟悉森林,您就會同意。

不高的界標,豎在森林羊腸小道的交叉點上。附近總有一個小沙丘,叢生著逐漸枯萎的高高的雜草和草莓。這個沙丘是立界標時掘出來的沙子作成的。在界標平滑的上端,有烙出的數字——「林區」的號碼。

差不多總有蝴蝶疊起翅膀在這種界標上取暖,螞蟻也忙忙碌碌地在上面跑來跑去。

在這種界標旁邊,比在森林裡暖和(或者只是覺得這樣)。所以人們總是坐在這裡休息,背靠著柱子,聽著林梢低微的響聲,望著天空。在林間小路上,可以很清楚地望見天空。在天上徐徐地浮動著鑲著銀邊的白雲。大概這樣坐上一個星期或一個月也不會看見一個人。

在天空和白雲中,有著象在森林裡,在低垂在咸地上的風鈴草的藍色乾花萼中,以及在您心中一樣的中午的靜謐。

有的時候,過上一兩年再與舊相識的界標相遇。而每一次都會想到多少光陰過去了,在這段時期里,你到過了多少地方,經受了幾許悲傷和歡樂,而這個路標不分晝夜,不分冬夏總是立在這裡,彷彿一個柔順的朋友在等待著你。只是它身上的黃苔蘚更多了,而菟絲子一直纏到了頂上。菟絲子開著花,由於森林的暑氣,散發著象杏仁一樣的淡淡的澀味。

最好是從消防瞭望台上看森林。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如何消逝在地平線上,如何隨著丘陵窪地而起伏,如何形成深谷的屏障。有的地方有一片水光,是林中之湖的鏡子般平靜的水面,或者是林中淺紅色「凜冽的」河水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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