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一部中篇小說的寫作經過

1、「火星」

我試著回想起來,我的中篇小說卡拉布迦日海灣的構思是怎樣產生的。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我小的時候,在基輔德聶伯河岸烏拉基米爾小丘上,每天晚上,有一個戴著滿是塵土的帽子、帽緣下垂的老人。他天天拿來一個脫了漆的天文鏡,慢吞吞地把它安在三支彎曲的鐵腳上。

人們把這個老人叫作「天文學家」,而且說他是一個義大利人,因為他故意用外國腔調把俄國話說得怪裡怪氣的。

老人把天文鏡安好,然後用機械的單調的聲調說:「親愛的老爺太太們!Buonagiorno!①只花五分錢,您就可以從地球飛到月球和其他星球上去。我特別建議你們看看可怕的火星,它有人類血液的色調。誰要是火星照命,就會在戰場上—下子給火槍子彈打死。」

【①義大利文:晚安】

有一天我和父親在烏拉基米爾小丘上,從天文鏡里看火星。

我看見一個漆黑的深淵和一個微紅的小球,這個小球沒有任何支柱,大膽地掛在這個深淵中。當我看著它的時候,這個球,開始悄悄地走到天文鏡的邊上,躲到銅圈後面去了。「天文學家」把天文鏡輕輕一轉就把火星拉回原來的地方。但它又開始往銅圈那邊移動。

「怎麼樣?」父親問道。「你能看見點兒什麼嗎?」

「當然,」我回答說。「我連運河都能看見。」

我知道火星上有人——火星人,而且知道他們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在自己的星球上挖了許多大運河。

「會有這種事!」父親說。「別信口開河!什麼河你也看不見。只有一個天文學家——義大利人斯恰帕勒利——發現過,而且還是用大天文鏡。」

同胞斯恰帕勒利的名字,對「天文學家」沒起任何作用。

「在火星左邊我還看見一個什麼行星,」我沒大把握地說。「不曉得它為什麼在天上四面亂跑。」

「那哪兒是什麼行星!」「天文學家」溫厚地揚聲說道。「那是什麼蟲子跑到天文鏡上去了!」他摘下了帽子,用帽子趕走了鏡片上的甲蟲。

火星的景象使我渾身發冷,有點害怕。離開天文鏡之後,感到很輕鬆;基輔的街道上幽暗的燈光、來往馬車的轆轆聲、正在雕謝的栗子花混著輕塵的香味,這一切都使我覺得舒適而安全。

不,在那個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想從地球飛到月亮或者火星上去!

「為什麼它跟磚一般紅?」我問父親。

父親告訴我說,火星是一個正在死去的星球,火星曾經和我們地球一樣美麗一—有過海,有過山脈和茂密的草木,可是海和河逐漸乾涸了,草木枯死了,山脈整個兒風化了,於是火星就變成了一個大沙漠。大概火星上的山是由紅岩石組成的,所以火星上的沙子有點發紅。

「就是說,火星是一個由沙子作的星球?」我問道。

「是的,大概是,」父親同意說。「火星上發生的一切,地球上也可能發生。地球會變成沙漠的。不過這要在多少億萬年以後。所以你不要害怕。人到那個時候,總會想出辦法來改變這種豈有此理的情況。」

我回答說,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是說實在的,當時我既害怕,又替我們的地球擔憂。而且,在家裡,我從哥哥那兒打聽到,現在沙漠已經佔有地球的一半面積了。

從那個時候起,對沙漠的恐怖(雖然我還沒看見過沙漠),時時刻刻縈繞在我的腦際。而且縱使我在環遊世界雜誌上,讀了敘述撒哈拉沙漠、沙漠的熱風和「沙漠上的船隻」——駱駝等等的出色的文章,但這些東西都沒能夠誘惑住我。

其後不久,有一個機會我嘗到了第一次接觸沙漠的滋味。這一次,更加加強了我對沙漠的恐怖。

我們全家到鄉下祖父馬克西姆·格利高里耶維奇家去消夏。

是一個多雨而暖和的夏天。雜草繁茂。籬畔的蕁麻長得一人多高。田裡莊稼都抽了穗。從菜園子里飄出來一陣陣濃厚的茴香的氣味。一切都預示著豐收。

但是,有一次,我和祖父坐在河岸上釣白楊魚,祖父突然間慌忙地站了起來,用手掌打著遮陽,往河對岸的田地上望了好半天,然後激憤地啐了一口吐沫,說道:「劊子手、惡魔,滾來了!怎麼能夠把它永遠剷除呢!」

我往祖父看的那邊望了一望,但除了一道長長的模糊不清的波浪而外,什麼也看不見。這道波浪很快地靠攏過來。我以為風暴來了,可是祖父說:「這就是熱風!萬惡的陰間的火!從布哈拉,從沙漠吹來的風。一切都要燒光!你看多大的災難來到了,柯斯契克!要出不來氣了。」

這道不祥的波浪,貼著地面,一直朝我們奔來了。祖父急急忙忙收起了他的胡桃木的長魚竿,對我說:「快跑回家去吧,不然會迷了你的眼睛。我隨後跟著就來。快跑!」

於是我便向小房跑去,但熱風在半路趕上了我。旋風打著轉,把沙子吹得沙沙地響,鳥雀的羽毛和木屑都吹上了天。四周一片昏暗。太陽立刻變得毛茸茸的,成了紫紅色,就跟火星一樣。爆竹柳開始搖搖擺擺,發出哨聲。從背後噴過來那麼一股熱氣,燙得就好象我的襯衫在背上燒著了似的。滿嘴都是沙子,灰沙迷了眼睛。

我的姑母費奧道露·馬克莫芙娜站在門坎上,手裡捧著繡花手巾包著的聖像。

「上帝呀!救救命吧,發發慈悲吧!」她恐怖地喃喃著。「最純潔的聖母,別讓我們著上吧!」

這時,龍捲風打著轉,向小屋刮來了。彌得不好的玻璃嘩嘩響了起來。屋頂的稻草掀起來了。一群麻雀象黑色子彈似地,從稻草下面,一齊飛出來了。

父親當時沒和我們在一起,他在基輔。母親顯然極其不安。

我記得,最難過的是,熱度不斷增高。我想,再過兩個鐘頭光景,房頂上的稻草就要燒著了,連我們的頭髮和衣服也都要冒煙了。所以我哭起來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扶疏的爆竹柳的葉子蔫了,低垂下來,好象一條條灰色的破布。在所有籬笆旁邊,都吹攏了一堆堆象麵粉一樣黑糝糝的沙塵。

第二天早晨,葉子都變色了,枯焦了。把葉子摘下來,可以用手指搓成粉末。風更大了。它開始掃掉枯敗難看的葉子。許多樹木都已光禿,黑黝黝的,就象在深秋一樣。

祖父到田裡去了一道,回來的時候,心裡很亂,樣子怪可憐的。他怎麼也解不開麻布汗衫領子上的紅繩,因為手在發抖,他說:「夜裡要不停下來,莊稼便要整個兒燒光了。小花園和菜園子也在內。」

但風勢並沒減弱。一直颳了兩個禮拜,然後減弱了一點,又重新颳了起來。大地眼看著變成了一片灰色的荒原。

家家戶戶女人們都大哭大叫。男人們垂頭喪氣地坐在牆根土堆上,躲著風,用棍子戳著土。偶爾說道:「這是石頭,哪兒是土!簡直是死神抓住了袍子,沒處躲,沒處藏。」

父親從基輔來了,把我們帶到城裡去。當我絮絮叨叨地問他熱風的時候,他愛理不理地回答說:「收成完了。熱風到了烏克蘭。」

「那麼不能想點什麼辦法嗎?」我問。

「什麼辦法也沒有。你不能修一道兩千俄里長的高石頭牆。」

「為什麼不能呢?」我問。「中國人不是修了萬里長城嗎?」

「那是人家中國人,」父親說。「中國人都是了不起的有能耐的人。」

這些童年時代的印象逐年淡忘下去丁。不過當然它們仍然留在我的記憶的深處,偶爾還會衝上來。天一旱,我就總是感到模糊的不安。

在我成年的時候,我愛上了俄羅斯中部。其原因可能是那裡的自然清新、有無數清涼的溪水,濕潤的密林,陰沉沉的濛濛細雨。

所以當旱災象灼熱的楔子,插到俄羅斯中部來的時候,我的驚慌便變成了對沙漠的無力的憤怒了。

2、泥盆紀石灰岩

許多歲月過去了,又使我想起了沙漠。

一九三一年我到奧爾洛夫省利大內城去消夏。當時我正在寫我的第一個長篇,我滿心想躲到一個小城市去,最好一個熟人也沒有,那樣可以專心致意於寫作,誰也不會來打擾我。

我以前沒到過利夫內。我喜愛這座小城的整潔、無數盛開的葵花、整塊石板鋪成的馬路和那條貝斯特拉雅索斯納河,這條河在黃色的泥盆紀石灰岩最厚的地方,流出了一個峽谷。

我在城郊一棟破板房裡賃了一個房間。這棟板房在臨河的懸崖上。房子後面有一個半荒蕪的園子,已經成了河岸上雜草叢生之所。

靦腆的老房東在車站售貨亭里賣報,他的老婆是一個憂鬱、肥胖的女人,他有兩個女兒:大的叫安菲莎,小的叫波琳娜。

波琳娜是一個柔媚、涓潔的姑娘,她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羞羞答答的,把金黃色的辮子解開又編上,編上又解開。她當時是十七歲。

安菲莎是一個約摸十九歲的端正的姑娘,面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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